25. 一 蛐蛐(1 / 2)

屈瑾今年方十二歲。

他是屈家這一輩裡, 天資最高的少年,十歲開始,就跟隨前輩, 在大千世界曆練。

然而, 回屈家的路上,他本命劍突的發狂失控, 被迫掉隊, 為了控製本命劍, 他受傷了,還耗光靈力,這才掉在荒郊野嶺。

隻是沒想到,這種靈力枯竭的荒山,還有人住。

還是個會打劫彆人衣裳的小賊。

屈瑾隻著白色裡衣, 少年臂膀薄, 腰細,少了靈力和法衣的庇護,在寒風之中,被凍得發抖。

他是天驕,從沒被誰這麼對過,心裡窩火又無奈。

想破門而入,可自己手腳梆硬,隻怕到時候木門沒事, 自己敲壞凍硬的指頭。

屈瑾不想在外頭挨罪, 他深呼吸幾口,壓下怒火,在門外道:“姑娘行行好,外頭太冷了, 我會活活凍死的。”

說完,見裡頭沒反應,他咬了下舌尖,繼續低聲下氣:“拜托姑娘了。”

屈瑾的法衣珍貴,萬雪青披在身上,手腳回暖,僵硬的大腦也動起來。

她獨自住在這,母親吩咐過她,就算見到旁人,也不準和他們說話,這麼多年,她卻幾乎從未見過除了隨侍、老嫗、母親和弟弟之外的人。

平時是老嫗照顧她的起居,老嫗半聾半瞎,幾乎不和她說話。

這是除了母親和弟弟外,會和自己說話的第一個人。

萬雪青難以自控地好奇。

而且,第一次有人求她,求得這麼認真。

萬雪青打開一條門縫,露出一隻眼睛盯著他。

她是初初離開母親的小獸,接觸過的世界很窄,對陌生人有點警惕,但不多。

於是,盯著屈瑾姿容俊美,身形發顫,嘴唇凍得青紫,她放鬆下來,打開門。

還沒等她說話,屈瑾雙眸一凝,朝她的手臂抓過去,顯然是要搶回法衣,萬雪青怎會讓他得逞,立刻推他。

爭執之中,二人倒在雪地,滾做一團。

萬雪青打人隻有本能,屈瑾卻是練家子,縱然沒法用靈力,功底本事在。

雖則他的目的是奪回法衣,並沒想傷害萬雪青,但一個肘子撞下去,也叫萬雪青疼得齜牙咧嘴。

她怒火中燒,一口咬在屈瑾肩上。

那利利的牙齒,嵌在少年清瘦的皮肉裡。

萬雪青牙疼,屈瑾骨頭疼。

正好這時候,一陣乾燥刺骨的冷風,呼呼刮來,把兩人凍了個七竅升天,他們齊齊打了個噴嚏:“阿嚏!”

彆說屈瑾,萬雪青裹著他的法衣,都冷得夠嗆。

這一刻,兩人對視一眼,無言之中,產生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默契。

他們選擇休戰,一起躲進小木屋裡。

頂著狂風,屈瑾用肩膀頂著,關上門,擋住所有冷風。

乍然進入稍微溫暖的地方,他好不容易回魂,就看眼前這邋裡邋遢的姑娘,揩了下被他打破的嘴角,隨手把血沫抹在他法衣上。

屈瑾:“……”

他試圖講個道理:“姑娘,這是我的衣服。”

萬雪青坐在床上,縮成一團:“你的?現在是我的了。”

屈瑾額角一跳,控製住想跟她打架的衝動。

其實,他教養極好,剛剛若不是凍狠了氣急了,他不至於對她出手。

他環視木屋,撿了點邊邊角角的木材,盤腿打坐,終於從丹田裡,擠出一絲絲靈力,在指尖化成火苗,點燃木材。

屋裡亮起微弱的光,帶來一股股暖意。

雖然還是冷,但沒有那麼令人難耐。

萬雪青“哇”了聲,連忙從床上跳下去,趿拉著鞋子,湊到火苗身邊取暖,一邊用一雙鹿兒眼瞅屈瑾:“你是修士嗎?”

屈瑾:“是。”

萬雪青:“那你會飛咯?”

屈瑾:“會吧。”禦劍也是飛。

母親和弟弟是修士,他也是修士,萬雪青一改先前的防備,瞬間對他充滿好感。

她敞開他的法衣,麵色不改:“你是好人,我們一起取暖吧!”

屈瑾一愣,有點哭笑不得,道:“不必了,我沒那麼冷了。”

雖說修真界男女大防,不算嚴格,他卻不是那種會趁機占人便宜的登徒子。

尤其她的眼瞳,格外的清澈。

他對她也有好奇,問:“你為什麼自己一人住在這山上?”

萬雪青:“我不是自己一個人啊,還有一個嬤嬤,她住在半山腰,早上會上來照顧我。”

屈瑾“哦”了聲,還想問什麼,舔了下自己嘴唇,發覺乾裂流血,不由看向桌上的杯盞。

相比萬雪青的無賴,他挺客氣的:“我能喝點水嗎?”

她示意他自己去倒水,叮囑了一句:“你彆碰阿圓,用小方。”

屈瑾:“?”

見他實在不懂,她拿起一個方口的杯子,遞給屈瑾:“這是小方。”

然後,她把圓口的杯子,揣到自己懷裡:“這是我的杯子,阿圓。”

屈瑾無言片刻,她對它們……還挺有感情。

他手焐在提梁水壺上,用僅剩的靈力,將裡頭的冰融化,並溫到能入口,這才倒進方口杯中。

隻有一杯水。

萬雪青用力咽咽喉嚨,水被凍成冰,這裡也沒有灶台能燒水,她渴了一天了。

她眼巴巴地盯著屈瑾。

屈瑾:“……”

過了會兒,他從自己杯子裡,倒了一半的水給萬雪青。

兩人捧著阿圓和小方,咕咚咕咚地喝水,同時鬆一口氣。

肯給自己溫水喝,萬雪青更肯定,屈瑾也是好人。

她指著桌上的壺,像介紹朋友那樣,介紹給他:“這是阿長,你看它壺嘴長長的,”指著他們坐的凳子,“這個叫大壯。”

不等屈瑾反應,她側著身,指著自己銀色耳環:“左邊是大銀,右邊是小銀。”

耳環掛在女孩嬌嫩的耳垂上,甚是可愛。

“這是小荷,那是小包,還有柳柳……”

她身邊,每一樣東西,小到一隻耳環,大到整間屋子,都被她親昵地賦予名字。

屈瑾猶豫了一下,問:“你每天在這裡,是不是很……孤獨?”

萬雪青卻搖頭:“我不孤獨,我每天都和它們說話,能說話,怎麼會孤獨呢。”

屈瑾再一次認真地打量她。

他自己長得不錯,卻也得承認,她底子很好。

臉頰被凍得通紅,也能從她額頭脖子,看出皮膚白皙,她下頜尖尖的,雙眼黝黑,睫毛卷翹,小巧的鼻子,殷紅嘴唇,就像一個精致的娃娃。

自己一人住在這裡,確實會很無趣。

他放下剛剛她搶衣服的心結,說:“我可以帶你下山。”

萬雪青:“不行,我要等母親和弟弟。”

提到他們,她很高興,眼睛燃起一簇火光:“他們會給我帶小木劍,還有梅花糕,你知道梅花糕嗎?”

“它有六個花瓣,聽說梅花就長這樣。滋味甜甜的,有梅花的香氣,可好吃了!”

梅花糕是最普通的甜點了,屈瑾自然知道。

他撐著下巴,看她小嘴嘚吧嘚吧,聽她聲音如黃鸝啾啾,說得這麼開心,他便沒有出聲阻止。

萬雪青說了許多話,才想起,自己沒問過屈瑾的名字。

她眨眨眼:“那你呢,你叫什麼?”

屈瑾脫口而出:“屈……”

隻是很快,他住了嘴,自己是屈家下一代家主,身份特殊,在外單獨行動時,最好不要隨便報上名號,尤其自己還受了傷。

屈家也有下一代家主被綁架的先例。

他隻說了個姓,萬雪青卻一喜:“原來你叫蛐蛐!”

“我知道蛐蛐,夏天時,我捉了隻蛐蛐來玩,可是沒到秋天,它就死了。”

那可是她在這山上,為數不多的樂趣。

就像他。

她垂著眼睫,有點傷心,很快自己調節好,盯著屈瑾:“你是那隻蛐蛐嗎?”

她說越多,屈瑾越發現她的純然無垢,他沒有否認,竟也說:“姑且……算是。”

萬雪青忽的湊近,打量他。

她動作太快,屈瑾一下望進她漆黑清澈的眼底。

他看到錯愕的自己。

還沒等屈瑾反應過來,她收回身子,有點生氣地盯著他:“你肯定不是蛐蛐變的,你耍我,我又不是傻子!”

屈瑾:“……”

他摸了摸鼻尖,揚起嘴角。

屈瑾從小好看到大,但男孩長得好看,不算大好事,以前有堂兄拿這點攻擊他,說他將來定花心多情,道心不靜。

於是,他下意識控製自己的表情,總是板著臉,很少笑。

在她麵前,卻是忍不住。

果然,他一笑,萬雪青也不氣了,她愣住,呆呆地看著他,道:“你真好看。”

屈瑾不討厭她這種誇讚,他清清嗓子,問:“那你呢,你叫什麼?”

這回,萬雪青沒有開口。

母親從不讓她和彆人往來,如果她從彆人那,聽到自己的名字,她就露餡了。

可是,屈瑾都告訴她他的名字了,萬雪青咬咬嘴唇:“你叫我阿青就行。”

屈瑾默念:“阿青。”

萬雪青很用力地點頭:“嗯!”

屈瑾又笑了。

這一夜,萬雪青說了很多很多話。

從來沒有人,會這麼認真地聽她說話。

待得天色一亮,風雪消融,屈瑾內傷恢複,見萬雪青要把他的法衣還給他,他心下微動,說:“不若你留著。”

萬雪青:“不行,我不能要。”

母親和弟弟快來了,她怕這東西被看到。

屈瑾接過這衣裳。

臨離去前,他對萬雪青說:“阿青,我以後會來找你玩的。”

萬雪青很高興:“好呀好呀!你要快點來找我玩哦,到時候我再跟你講,我是怎麼和綠丫遇到的,很好玩呢!”

綠丫是她撿回來的一根樹枝,長得很像一個“丫”字。

屈瑾:“好。”

他走出好幾步,回頭一看,阿青站在屋子裡,跳起來朝他揮手,她身後火光明滅閃爍。

他又勾起唇角。

真是古古怪怪的姑娘。

隻是,兩人約定好後,屈瑾爽約了。

那一天,回到屈家,屈瑾舉目眺望,泥土是紅的,濕的,那是五百七十二口人的血,空氣中還有燒焦的味道。

盛極一時的屈家,被不明勢力屠族,隻餘屈瑾一人。

少年抱著親人的屍體,口中不聽地嘔出鮮血。

而萬雪青也一樣。

她沒等到屈瑾來找她玩,隻等來了弟弟的屍體,和崩潰的母親。

萬雪青的母親秦姬長得很美,但在萬家地位很尷尬,她隻是萬家家主的一個外室,連侍妾都算不上。

而萬雪青的弟弟萬元華,雖天賦不低,但萬家不缺天賦高的小輩,秦姬因為出身問題,一直被排斥在邊緣,唯有萬元華,能讓她有一爭的本事。

秦姬指著萬元華的屍體,對萬雪青道:“你看看,你弟弟是不是被那群人弄死了?”

萬元華是出去曆練時,中毒受傷,不治而亡的。

萬雪青握著他的手,呆呆地看著他。

他好冰,嘴唇是烏紫的,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麵龐,顯得十分陌生。

以後,他不會再給她帶小木劍玩了麼?

那她開始有點難過了。

秦姬並不是找萬雪青當仵作,她隻是需要一個發泄的口子。

她咬牙切齒,形若癲狂:“一定是那些賤人害死他的,他們不想讓我們拿到萬家的內功心法!憑什麼,我都運籌這麼多年了,憑什麼!”

萬雪青有點害怕這樣的秦姬。

秦姬突的抱住她:“雪青,雪青!”

她的眼淚流進萬雪青的衣襟,是熱的,懷抱也是熱的,萬雪青從沒有被她抱過,有點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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