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之前的事,早都已經解決。我做了錯事,認了錯,道了歉,也按你爸爸要求的做了賠償,是不是?我跟你師母這些年也在好好教你,儘心儘力,是不是?”陳乾商呼出一口煙,眯了眯眼,說,“但他現在這樣,是勒索了,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陳乾商自認出生高,教養好,一貫溫文爾雅。人講話嘛,不用多重多臟,未免俗氣。四兩撥千斤最妙。
何況,他看著燕羽長大,知道這孩子從小羞恥心與自尊心極強。話文明地說,好生地講,就能將他碾進塵土裡,叫他開不了口。
“人不能太貪心。”陳乾商點了點煙灰,說,“你這爸爸,彆賣兒子賣順手了,不曉得走正道了。害人終害己。”
夜空中,圓月西移了些,廊簷的陰影從燕羽烏發上落下,遮住他眉眼,在他臉上畫了一道陰翳與月光的明暗分界線。
陳乾商等著他搖搖欲墜,最好支撐不住頹然倒地發了病。可,燕羽語氣寡淡,眼神更淡,說:“你去報警啊。”
陳乾商斂瞳,片刻間,鬆散的麵部些微緊繃,說:“嘖,你在江州這種地方都學了些什麼?耍無賴?燕羽,你怎麼變成了這麼一個人?”
“比你好。”燕羽說,“我爸爸,他作為一個父親,找你要任何東西,對你做任何事,都理所應當。陳老師,頭上的疤還在吧?下雨還疼嗎?當初被打破腦袋,你怎麼不敢報警抓他,你怕什麼?”
陳乾商手裡的煙掐彎了。煙頭燙在指上,火辣的疼。
一股惱羞之色從他眼底閃過,但他畢竟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精,緩一緩坐姿,就又變得收放自如。
他將那根折彎了的煙抬起,慢慢捋直了,重新抽一口,吐出青白的雲霧,笑說:“行,看你麵子上,我不說他。聊聊我們。”
燕羽的眼睛在暗處,冷光微閃。
陳乾商見狀,得意了,笑容玩味,說:“燕羽,你乾嘛對我這麼……抵觸?你仔細想想,小時候,我對你不好嗎?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都可以幫你。我也說過,這話在任何時候都作數,你……”
“滾。”燕羽吐出一個字,下頜咬緊了,表麵仍鎮定,但小動作暴露了內心。
畢竟還是孩子啊,陳乾商暗笑。他點點煙灰,滿心得意,真不舍得少看他一眼,還要說什麼,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震動起來,攪他雅興。
他不悅地看一眼來電顯示的“老婆”,笑容全無,扔掉煙頭了,看看燕羽,說:“跟你那同學說一句,再搞這種事,我對她不客氣。”
燕羽說:“你敢。”
這話叫陳乾商吃了一驚,但手機還在震,他無法多留,又多掃了燕羽一眼,才快步走出去:“喂?辦點事兒……他睡了,沒事……”
男人的聲音漸行漸遠。
庭院內很安靜。夜已深,連蟲子都不叫了。萬籟俱寂,隻剩月光。
燕羽在風露站了不知多久,緩緩走下一級台階,望向那爬著紫藤的月牙門,心頭一驚。
月光皎潔,古樸的月牙門裡貼著一道人影。影子靠在牆上,似仰著頭,一動不動。
燕羽腦子一下空了,手不自覺攥緊。人站在原地,邁不動腳了。
那影子手撐牆壁,從牆上站直起來,想走的樣子,但走不動。人深深彎下腰去,一手摁著胸,像要嘔吐,卻沒吐出來。
下一秒,那影子如坍塌了般猛蹲下去,腦袋埋在胳膊裡,成了一團,在抖。
燕羽立在台階上,遲遲未動,隻眼神盯著那道月牙門。
很久,她又勉強扶著牆站起來了,靠著牆壁仰望天空,不知在想什麼。
一道月牙門與幾米遠的庭院隔在他們中間,月夜無聲。
又過了很久,門旁的影子放大了點。她在試著往外挪,想窺探庭中情況。
燕羽的心揪起,很緊張,他不知此刻該跟她說什麼。但她的影子停住了,她始終沒敢探頭望,或許也不知該跟他說什麼。
她想折身時,看見了地上的影子。知道他看見她了。
兩三秒的寂靜後,響起女孩的腳步聲。黎裡跑回了屋裡。
而他好像鬆了口氣。也好……不然,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跟她講;不然,好像連親吻她都是一種欺騙。
燕羽慢慢走下台階,迎著很輕的夜風穿過庭院,走到亮著燈的東堂屋前。
又有點害怕,手莫名輕抖。害怕與他是種陌生的情緒。明明死都不怕的。
他在門外停留了會兒,終於走進去。黎裡坐在那張太師椅裡,低頭玩手機,側臉上看不出異樣。
燕羽一路走到自己的琴盒邊,黎裡始終沒抬頭。
他很慢地把東西收好,盒子關上,拉好拉鏈。金屬的鏈子聲在夜裡很清晰。他扶著琴盒站了好一會兒,語氣挺平靜,試探著說:“我們走吧。”
“好啊。”黎裡抬頭,從太師椅裡起來,摸摸腿後跟,說,“我腿上睡出好多汗,都快跟椅子黏在一起了。”
燕羽看看她的短裙,她又問:“你練琴的時候熱嗎?”
“還好。”燕羽說。
兩人關了燈,往外走。
黎裡說:“那我給你擦汗的時候,你知不知道?”
燕羽:“啊?”
黎裡輕白他一眼。
他想了一下,點點頭:“知道的。”
走出會堂,巷子裡月光如雪,銀灰色鋪了一地。
黎裡說:“我睡覺的時候沒流口水吧。”
燕羽說:“沒有。”
黎裡說:“但我夢見在吃燒烤。”
燕羽微彎了唇角。
黎裡說:“明天——”她忽然止住,沒說下去,燕羽側目看她,她張著口要重新說話,但沒能發出一絲聲音。
她在發抖,分明是夏夜,她牙齒碰撞出輕響。
她表情有點亂,但努力過後,衝他笑了下,說:“明天……你演出大概是幾點?”
燕羽說:“十點半吧。”
“回去了早點睡覺。”她說,兩隻手緊緊擰在一起。
燕羽點頭:“好。”
她深吸氣,又想到了新的話題:“我睡的時候都沒蚊子咬我,很神奇。後來發現,會堂裡種了很多薄荷,驅蚊。”
“我好像也聞到薄荷味了。”
“是吧,像牙膏一樣。”她又抖了一下,牙齒咯吱一聲。
燕羽沉默,去牽她的手。她手指緊繃、微涼,緊握住他的。
她很勉強地乾笑一下,比哭還難看,說:“嗬,夜裡還是有點涼的。”
燕羽“嗯”了一聲:“鄉下晝夜溫差比較大。”
黎裡一下停住,像突然走不動了。她望住他,臉色煞白。燕羽無聲將她接入懷裡。
她雙臂環住他的背,將他摟得很緊很緊,緊到像要把他的背掐斷。她整張臉埋在他脖頸裡,沒發出一點聲音,隻咬著牙,緊緊抱著他。
月色如水的深夜,兩人的影子長長地鋪在青石巷中。
燕羽什麼都知道,他想安慰她,努力想說點兒什麼,但,
“黎裡,”他輕聲,語氣平淡無波,“對不起,我晚上吃了藥。現在一點感覺都沒有。想不出能講什麼,對不起。”
“什麼也彆講。”黎裡搖搖頭,牙齒咯吱響,“什麼狗屁大師,什麼破爛名流,都是畜生!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