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結局(下) 結局(下)(2 / 2)

玻璃 玖月晞 27897 字 4個月前

下雪天,江州醫院頂樓,他們白頭的合照。

她在圖書館裡埋頭寫卷子的樣子。她在酒吧舞台打架子鼓的視頻。

住院時,她撿了送他的一支櫻花……

而她居然不知道,在一起後,他偷拍過她的許多日常。他們一起走路時、坐出租時、乘地鐵時、在圖書館學習時、餐廳吃飯時、出去遊玩時……很多很多。

還有許多她睡著的樣子,靠在椅子裡的,歪在他肩上的,貼在他脖子裡的,趴在枕頭上……許多失眠的夜,他拉開窗簾,借著月光拍下她熟睡的模樣。

還有很多他偷偷給兩人的同框自拍。有時,燕羽看著鏡頭微笑,拿手指指她的方向;有時,他扭頭看著她,側臉溫柔。而她看著彆處,沒注意到他在拍他倆。

太多了,她不知道他是怎麼偷拍那麼多的。

更多的他們光明正大的合影、視頻。有段不知是誰拍了發給他的,當初過沙洲彩排時,她站在他身邊講話,燕羽抬頭望著她,聽得很認真,在微笑。

她這才發現,從旁觀角度,燕羽看她的眼神原來那麼深情,全是愛意。

她翻開自己手機,看著視頻裡一個個會走會動,會說話會微笑的燕羽,傷心欲絕,扔下手機再也不看。

帝音早已開學,她請假近一個月才去。她沒住宿舍,獨自住在出租屋。燕羽的一切都還在,牆上貼著密密麻麻的寫著他們字跡的便利貼。

黎裡每天正常上學,回到家裡,像關進另一個世界。反複聽他寫給她的《離離》。這其實是首悲淒中帶有激昂的曲子,但她振作不起來。

有天她看到東門斜對麵的小區,想起他們約好了來帝洲就換房子。

現在,他們本應該一起上下學,住在新的有投影儀有陽台的小窩裡。馬上國慶了,他們會去逛宜家,買很舒適的地毯、桌布、餐盤裝扮新窩。

黎裡站在街上,突然蹲下痛哭。

她覺得自己或許走不出來了。

周末,她在出租屋獨自醒來,看著空空的半張雙人床,怔怔發呆,覺得哪裡不對,除了那首《離離》,應該還有彆的告彆。

她又翻出他手機,打開他的備忘錄,仍都是關於她和琵琶。

備忘錄裡記了這一兩年的日常,哪一天的超市清單,哪一天與她有關的信息,譬如:

「下午給黎裡謄抄語法卡。」

「給她買馬克筆。」

「夜用衛生巾沒了。」

……

那些打卡目錄,也被他轉化成文字存在備忘錄裡,“和女朋友要做的100件事”,他已打了許多小勾。

翻到最底端,有個備忘錄裡隻有兩個字:“黎裡”

日期竟是兩年前的九月底,他剛轉來江藝沒幾天。

黎裡發愣,不知他為何會在那時就記下她的名字。

她胡亂翻著,回到最近,看見一個標題《信》。可點開裡麵隻有一行字:「每月郵箱設置。」

她又不明白了。但當晚,她突然想到什麼,登錄郵箱,看到了燕羽發來的郵件,兩天前收到的。

“黎裡,

我現在坐在洱海邊,你在我旁邊玩手機。昨夜又失眠了,很痛苦,害怕活不下去了。可今天醒來,看見洱海很美,你也很美,就又覺得生活有希望。也很慶幸我還活著。

思前想後,要給你寫封信。

如果我走了,希望這封信是個正式的告彆。當然,我更希望你永遠看不到這封信。為了不讓你看到,我會努力。我把它存在定時的發送箱裡,每過段時間,在發送前,去調整時間,爭取,你永遠看不到這封信。

為此,我會竭儘全力。

但萬一,萬一,如果我失敗,我也希望給你一個好好的告彆。

一起到如今,好像我該說的一切都已經和你傾吐過。

說實在的,抑鬱這麼多年,和這世界抗爭多麼多年,我依然不太理解抑鬱,也不理解這個世界。不理解它為何如此惡劣,非要將人折磨摧殘,一次次不肯放手,不肯退卻。究竟是我格格不入,還是它有問題呢?

抑鬱像是一種頑固的寄生,寄生在我的身體和精神裡;像一種高階的生物,不斷想要操控我,打敗我。不斷摁著我的頭往下壓。有時候,真的很累。可一次又一次打贏它的回合的間隙,我也很開心。

這些年,我一直在和它角逐,摔跤。前一刻,很痛苦,很沉鬱,死或許是種解脫。後一刻,又想再堅持,再咬牙,我能贏它,我能好。尤其是你,給我很多力量,讓我覺得我真的還能贏,還能再跟它鬥下去。或許,它會是我一生的敵人,可此刻我不害怕。

其實,這世界很可怖的吧,像一片廢墟。樓宇不斷地坍塌,全是危房。我有時覺得,我心中的世界塌無可塌了,可又覺得,還能再去開辟新的疆土,去重建新的城池。

在這世界跟抑鬱和黑暗廝打了那麼久,我滿身傷痕,亂七八糟。

但謝謝你喜歡這個殘破的我,讓我覺得,雖然我已經破破爛爛的了,卻還能往前走。

就像現在,和你一起吹著風,什麼也不說,我心裡也覺得平靜,歡喜。在這一刻,我贏了它。未來,我還能贏。

黎裡,我希望未來快點到來,此刻我就想和你去外邊,開始全新的生活。我想努力學作曲,想繼續創作,想給你好的生活,讓你快樂。我正朝著那個方向努力。

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掙紮,用儘力氣和抑鬱和這世界對抗。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隻是有時,如果,萬一,病痛的痛苦來得太急,在那一瞬間,我沒有邁過去。那大概是宿命。我希望永遠不要有那個瞬間。

我真的希望不要有。

可如果萬一……你要朝前看,記住,你一定要出去。你在哪裡都能生長,這是我最愛你的地方。我一直在默默向你學習,希望能像你一樣。因為吸取你的能量,我多活了一天又一天。很幸福。

哪怕有天突然沒走過那道坎。你不要哭,不要遺憾。你要知道,我很幸福,你拯救了我。讓我成為了更好的燕羽,讓我消除了生命裡的許多遺憾。讓我不再厭惡自己,甚至覺得自己還不錯。讓我快樂放肆地生活過,笑過,在這世界上留下了許多關於“燕羽”的美好的痕跡。

你真的了不起!這一刻,隻是扭頭看一看你,心裡就充滿了希望。想象著未來和你在國外的日子,就忍不住微笑了。

你要帶著你的架子鼓去給更多人力量,像曾經給過我一樣。哪怕我走了,你也沒有失敗。你也贏了。你要成為更有影響力的人,你能做到,你也能行。我相信你。

如果我走了,不要傷心,我隻是脫離了時空的河流,跨過了沙洲。我會在對岸的玻璃世界守護著,等著你。

我想過,如果下一生有你在,我依然願意來人世一遭。在遇見琵琶前,先遇見你。

但我並不想那麼早在玻璃世界見到你。我想靜靜等著,看著你遊曆山川,閱遍世界。你要去更好的舞台,用你的生命力影響更多的人。從此,你見的清風微塵都會是我。早起,看一眼窗戶上的陽光,光裡的微塵是我;打架子鼓的時候,抬頭望一眼打在你身上的燈光。光束裡的微塵也是我,永遠陪在你身邊。

玻璃知道,我有多愛你。無論在哪個世界,我永遠愛你。

啊,現在要和你去騎車了。趁你去洗手間,多講一句,

上天保佑,我能成功,保佑我能永遠無止儘地修改推遲發送時間。上天啊,保佑你永遠看不到這封信!保佑保佑!

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我會努力。一定會好的。

天知道我多愛你。

燕羽”

黎裡想起來了,那天他們躺在院子裡看洱海。她在玩手機,他在玩“消消樂”。後來,他們去騎了車。那天很開心,燕羽一直在笑。

她知道他的笑容都是真心的,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想活,他想和她去外麵讀書。他真的努力了,在很多個被抑鬱壓製控製的時候,在難受痛苦想離開的時候,他都在掙紮,儘全力走出來。在他備忘錄的每個打卡裡,在日常每次去超市、去菜市場、去便利店的時刻,在計劃轉學、計劃交換的時候,他在想著和她的未來。都是真的。

因為她都知道,所以更遺憾,遺憾到她嚎啕大哭,可這次,她哭得再凶也沒人過來像抱考拉一樣抱住她輕哄安撫了。

第一天,黎裡去看徐醫生,尋求心理谘詢。

徐教授說:“抑鬱就是這樣,上一刻充滿生機,下一刻灰暗至死,愛和關懷確實能幫助。但太嚴重的時候,力量就沒那麼強了。這個病很狡猾,可能就是一瞬間的疏忽或偏差,人就沒了。但這不代表不愛,隻是有些時候,愛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抑鬱說到底,是一場孤獨的戰鬥。你已經給他很多力量了。我相信他是感受到了的。”

“我知道,你說過。”黎裡垂淚,“你說抑鬱是病人心裡的規則尺度和外世有很大偏差,偏偏病人不肯妥協、無法調和,才會生病。所以我明白他的苦,可就因為明白,才無法釋懷。太痛了,我一想起他,就太痛了。他到底是多絕望才會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她泣不成聲,“他那時多痛苦啊,我一想到,心都碎了……”

“你不能這麼想。”徐教授眼睛濕了,溫柔道,“他幸福過。他勝利過。你要記住這點。很多被抑鬱患者留下的親人,會悔恨,自責,痛苦。以生死和終結作判定,對家屬是毀滅性的打擊,覺得輸了。但我認為不能這麼看,這太殘忍。你不能往複去陷入這種情緒。我反而認為,在和重度抑鬱的鬥爭中,每多走出的一步,每多度過的一天,都是實實在在的勝利。

用力呼吸過的日子,是真實存在的。這點,你不能否認,也無法抹殺。任何留下的家屬都應該意識到這點,都應該與離開的家人和解,也與自己和解。黎裡,因為你,他沒有孤獨。”

那之後,黎裡定期去接受心理疏導,狀態恢複了些。有天她去琴房,看到一束光從窗戶漏出來,安靜照在架子鼓上。光束中,微塵紛飛。

她愣愣走過去,觸碰那道光,微塵在她手邊縈繞,莫名地,竟溫暖。於是,她拿起了鼓棒。

再後來,她上課能專注了。

她拚命學習,學得很瘋很狂。一早去學校練早功,深夜最後離校。回家倒頭就睡。偶爾睡不著就玩燕羽的手機,看他的相冊,備忘錄,玩他的消消樂。

他的消消樂叫“玻璃屋”,看著彩色的圖案爆炸消除,她難得的解壓。

黎裡玩了一個月後,無意間發現消消樂的秘密,明白了燕羽為什麼一直玩那遊戲——通關後有道具。而他用無數道具建造了一座城,在每片磚瓦裡寫下了隱藏的文字。

漸漸,她一點一點看到燕羽記錄在裡邊的碎片。幾乎都關於她。有些細節她都忘了,要很久才能憶起。

她每天看一點點,每天看一點點,就慢慢好了起來。

剛開始的一年,黎裡很少上網。

那一年,陳乾商身敗名裂。在師愷報警,他被警方帶去調查而黎裡發聲後,一位快三十歲,已結婚的不知名演奏者在妻子鼓勵下,站了出來。

他曝光了多年前與陳的聊天記錄。他羞於啟齒且遲遲不敢露麵是因為,他當年太懦弱,沒敢告訴父母。他被侵犯時沒發燒生病,但他沒叫也沒反抗。從11歲到15歲,他長期被侵犯,卻從未表達異議。甚至在聊天中,他有過順從與討好。

這讓他羞恥至極,恐懼曝光後可能遭遇的非議,更怕人罵他是自願的。

他這一發聲,徹底打開了蓋子。

接一連三的人站了出來,包括女孩。已成年走上工作崗位的、如今還在大學的、近十多個。

唐逸煊說,樊警官那邊,燕羽的案子,其他人的報案,都在慢慢進展。隻等後續調查。

黎裡很平靜,什麼也沒說。

她很少上網了。燕羽去世那會兒,網上很多悼念活動。哪怕過去很久,但他留下的痕跡太多。弦望杯比賽、演唱會鬥琴、過沙洲演出、個人琵琶獨奏會、數字專輯、許多首交付了的主題曲、《離離》……

他的演奏、琵琶、作曲、音樂都太有生命力了,隔三岔五就在網絡裡大火一番。

有次,黎裡上網搜學習資料,無意看到一張網絡傳播很廣的氛圍照——青年峰會那晚,燕羽穿著黑西裝,捧著玫瑰花,牽著白裙子高跟鞋的黎裡,過人行道。

那時的燕羽和她,眼裡有光,笑容鮮活。風吹著他的黑發,她的白裙。

黎裡迅速保存,沒敢看評價,退了網。

她很拚命地學習。大一結束時,黎輝出獄了,和母親一起生活,開起了汽修店。黎裡按約去了茱莉亞音樂學院,帶走了牆上所有的便利貼。在新的國度、她見識了更廣大的舞台,見到了更厲害的老師,認識了更優秀的同行。

她像一隻破土的樹苗,瘋狂吸取一切陽光水分,開枝成長。

她成功轉去那邊讀書,念了研究生。讀書期間,她已是流行樂圈小有名氣的獨立鼓手。她越來越厲害,歐美各大音樂節、頂級流行歌手都請她演奏。她自己發的爵士樂專輯更是癡迷者無數。

謝菡真成了她助理。

謝菡說,她不想戀愛不想結婚,就想一輩子跟朋友一起走南闖北,吃吃喝喝。看著黎裡被越來越多人喜歡,發光發亮,她就開心。

黎裡有了越來越多的粉絲,她的風格極受年輕人喜愛。每天都有無數人給她留言寫信,講述她給他們帶去的鼓舞和力量,她的音樂她的表演幫助他們從迷茫中走出。這亦是她為數不多的安慰。

她依然熱愛舞台,很熱愛。

在她打著鼓仰頭望時,台頂燈光飛旋;滿場海嘯般的呼聲中,她望見微塵在光束裡漂浮。像是燕羽在身旁。

隻是,後來,她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風景,沒有再愛上過一個人。

陪伴在她身邊的除了謝菡,就是他的行李箱,他的硬幣項鏈、手機、小白狐,他的衣服他的禮物,那貼滿了牆的便利貼;還有他那一縷頭發。

在外麵的那些年,她越來越成功,過得越來越忙碌充實。有謝菡這個搞笑女在,黎裡總是會笑。但謝菡也從來不提燕羽。

有次黎裡上網,無意看到燕羽的樂迷在他又一段挖墳火起來的視頻下留言,說他現在應該四五歲了吧。

黎裡心想,沒有。他不等到她,是不會再入人世的。

那時候,她看到關於他的消息,不會太傷心了,有時還能翻看許久;看見誇他的懷念他的還會微笑。

但,也有過突如其來的悲痛。

有次她從伍德斯托克音樂節回來,連續幾日有些疲憊。中午,她叫誰都不要打擾,爬去床上睡覺。一覺睡到晚上六七點,醒來時,夜幕掩蓋黃昏。

窗外,最後一絲晚霞正散去。車水馬龍安靜地映在玻璃窗上。孤獨而寂寥。

她坐在昏暗的床上,身邊空無一人。無數次,燕羽靜靜守在熟睡的她身旁玩消消樂的影子重疊在她麵前。

一股巨大的悲傷將她的心撕裂開,她悲慟大哭,嚎啕不止。

燕羽去世後第五年,陳乾商的初審判決下來,數罪並罰,入獄十五年;各類賠償共計87萬。陳乾商不服判決上訴。

那天,國內小有名氣的過沙洲樂隊,宣布成立慈善基金會,專注青少年性教育科普與青少年抑鬱援助。

過沙洲樂隊依然在,演出收入都用做慈善。黎裡早已退出,但定期給基金會捐款。

當初唐逸煊問黎裡,給基金會起什麼名字。

黎裡說:“玻璃屋。”

玻璃屋慈善基金會的標語:“保護每一塊玻璃。”

宣傳短片中說:有時候,人的心是這世上最脆弱的玻璃,你要好好捧著,彆摔碎了。碎了,就不會複原。

不僅是抑鬱症,每個普通人都是一塊塊的玻璃,每個普通人敏感的心、低沉的情緒都該受到關注和保護。

不論在生活中,在網絡上,謹言慎行,嗬護友愛,保護身邊每一顆玻璃般通透脆弱的心。

但黎裡有時懷疑,他們努力做這些,有沒有意義。這些年,她依然目睹了真實世界網絡世界的各類傷害,包括她自己。

她25歲時,早已在國外大紅大紫。

她狂暴的、毀天滅地又衝破一切的個人風格獨樹一幟,吸引了大批年輕死忠擁躉。不管去哪個國家哪地音樂節演出,總有膚色、眼瞳、發色各異的青年們為她瘋狂,為她呐喊。

終有一天,她的名氣大到傳回國內。

歐美出了個很有名的鼓手lili,居然是個華人女生,太難得,是家底很優秀的移民吧。扒一扒,原來是當初參加過《燃爆鼓手》的黎裡,進步這麼大?脫胎換骨了一樣。她怎麼會這麼厲害,明明背景很普通的,甚至不堪。

再一扒,「她家裡出過殺人犯。」「這殺人犯還出獄了,有她這麼個有名氣的妹妹,那殺人犯現在應該過得很不錯吧。」「真惡心。支持這種人等於支持殺人犯。」「有沒有把她的事跡翻譯了掛去外網科普下?」

謝菡氣到大罵。不過黎裡走得太高太遠,那些人觸不到她了。真有人拿英語科普過,但外頭lili的粉絲認為她從那樣困難的地獄模式走到如今的高度,太心疼太勵誌太狠烈,更愛她了。最終沒能影響lili半分。

黎裡這些年心越來越硬,進化得刀槍不入,對紛言渾不在意。隻是,她莫名想起當初燕羽說,一定要讓她出去。一刹那,她硬邦邦的心豁然裂開一道峽穀,夏天的暴雨衝刷而下,摧枯拉朽,像一場窒息的泥石流。

她當時穿著貼亮片的晚禮裙,頭發挽成髻,在某頒獎晚會結束後的晚宴上。她看著金碧輝煌的大廳、香檳美酒、燕尾服禮裙,忽然呼吸困難,窒息到痛,匆匆離開晚宴,連獎杯都忘了拿。她回家換了身衣服,連夜飛回國內。

燕羽去世後不久,燕回南和於佩敏帶著燕聖雨搬離江州,去了梁城。他們給過黎裡家裡大門的鑰匙,說任何時候她想回去,都可以去看看。

黎裡推開房門,空氣裡撲麵全是燕羽的氣息,乾燥的洗衣液清新味。她看著擺滿獎杯證書的展示櫃,塞滿樂器盒的櫃子,他的書桌。她在他床旁的沙發上坐了許久。

出門後上江堤。初夏時節,江水奔流。黎裡走去涼溪橋船廠,船海裡的草更深了,船也愈發破敗。棚架的天頂漏出更大片的洞,藍天映在上邊。

她慢慢從龍門吊旁走過,沒敢靠近,也沒抬頭看。

她走到小屋,開鎖進去,熟悉的潮濕的空氣透著一絲腐朽,帶著關於他的記憶撲麵而來。像是燕羽的魂靈突然奔湧過來,結實給了她一個擁抱。

幽風穿透,拂動裙擺,她晃了晃神,望著覆了灰塵的空屋子,有些怔愣地抬起手,擁抱住一個看不見的人。

黎裡喘著氣,緩了會兒,拉開後門。香樟樹下的草坪上,燕羽的墓靜靜在那兒。

她燒了香,從兜裡拿出各個國家不同麵值圖案的硬幣,放在他墓前。過去數年,每次來她都帶著硬幣。

除開規律的除夕和清明,她隻要太想他了,就會來看看。

除夕和清明時,會碰上燕回南一家三口,帶著長明燈和糯米團子,有次放了家人的合照。第一年就被雨水打散了。但黎裡的硬幣一直留在土裡。

燕回南老了許多,人也靜了。但燕聖雨很明亮,看得出童年幸福。

頭一兩年,燕聖雨還小,每次來,他都說:“哥哥就在那裡啊,我看見了。”

“哥哥還和我說話了,叫我聽爸爸媽媽的話。”

“哥哥說,黎裡瘦了。要多吃飯。”

但他上小學後,就不說了。他看不見了。

黎裡覺得他一直都在。在她的夢裡,在小屋裡,在舞台的燈光裡。

“這個硬幣是印度的。”黎裡說,“他們的硬幣很搞笑,圖案是手指比劃的一一三。”

她給他細數著每個硬幣的來曆,每一段都是她走過的路途,看過的風景。

“放心,我現在過得挺好。我媽媽、哥哥也一切都好。那天我哥問我怎麼不談戀愛。我懶得講。沒碰上再讓我心動的人。愛過你這樣的,被你這樣的愛過,再喜歡彆人,就很難。”她笑笑,“剛開始幾年,不敢看你的視頻,聽你的音樂。現在能看了。我們弦望比賽那會兒,好年輕啊。”

年輕得像此刻墓碑上燕羽的照片。

“知道嗎,你的帳號現在成了傾訴地,很多抑鬱的人,受過侵害的人都在你那兒傾訴。昨天去看,居然有一千萬留言了。看來世上憂傷的人很多。我還好,一切都好,就是……很想你。”

很想。每天都想。但,她沒跟任何人說過,他們都以為她放下了,走過去了。嗬,那可是燕羽誒,哪兒那麼好放下。

她臉上笑容淡了些。清風吹著,她低頭捋發絲。

“謝菡很照顧我,她特彆搞笑。我就是……過得很好的時候,取得成績的時候,很遺憾……你……”

她哽住,紅著眼睛扭頭看奔流的江水,輕聲:“我忘了和你說,我想過很多次,我們長大了之後會是什麼樣子。但我沒想到,你沒長大。我隻是覺得,太早了。才19歲。”

是啊,多遺憾啊。

黎裡回頭看他。墓碑上是他江藝入學時的證件照,燕羽穿著白襯衫,臉上撒了一整個春天的陽光,膚白唇紅,眼瞳湛黑。

她跪過去,輕輕撫摸他的臉,冰冰涼涼的。她湊近了,親吻他,唇角彎起,眼淚卻落下。

燕羽,我灰暗人生裡最寶貴的玻璃。

下次再遇到,給我一顆完整的,好不好。我一定好好捧著,不許任何人摔碎他。

她吻了他好一會兒,坐回來,擦去臉上的淚。而就在這一瞬,薄雲移開,一束燦爛的光從香樟樹稍流瀉下來。像是某種啟示與回應。

她驚訝看著光線裡飛舞的塵埃,怔住。那無數細小的微塵,在陽光下像閃爍的粉晶,美好而溫暖。他說過,要變成一粒塵。

她微仰起頭,伸出雙臂,環抱住那道光,閉上眼,像是擁抱住了他。仍是熟悉的感覺。這些年,因為怕忘記,她總是閉眼回想他的擁抱,所以一切還清晰。

那束光有著很溫暖,很真實的觸覺,是他的懷抱。是他化作了光影吧。

黎裡微笑著睜開眼,光與微塵仍盛大地縈繞著她,包裹著她。好溫暖啊。她靠在碑上,有些犯困了,陽光在眼睫上跳躍,她輕輕闔了眼小憩。風在吹,樹在搖,她睡了過去。

沒關係,終有一天,我們會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