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越是個不忘初心的人。
儘管被趕鴨子上架,他仍放不下美味的飯食,有什麼事等吃完再說。譬如現在,他咽下最後一口,用小帕子仔細擦了擦嘴,扭過頭,遲疑著指了指天色。
呂雉幾乎一下就懂了。
她也舍不得八歲的兒子每天這麼早起,笑道:“蕭何沒有同你說麼?大典的時辰,與每月的朔望朝一致。需要卯時起身的,還有召集百官的大朝會,但大朝會不常見,上一次開啟,正是為了宣讀先帝遺詔。”
劉越聽懂了。
一個月來,他有固定的兩天五點起床,除此之外,就是隨緣的大朝會。平日可以睡得遲些,端看當日有沒有重要的事務,有沒有臣子需要召見。
劉越盤算起來,嗯,勉勉強強可以接受。
這幾天他也不是光睡不思考。努力回憶便宜爹在時永壽殿的作息,劉越陷入沉思,做皇帝,不一定要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端看會不會用人。
劉越扒拉了一下,滿朝文武,功臣外戚,加上從前挖掘的韭菜,就是為了替今時今日分擔!年輕的如張不疑陳買,已經可以丟出去扛事了,除此之外還有母後在,何況他才八歲,還要讀書。
陛下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亮,長信宮眾人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沒人知道就在這短短的一瞬,未央宮前排隊等候的百官脊背發涼,諸侯王如劉恒劉長對視一眼,齊齊扭過頭。
宮門肅穆,長安城籠罩在黑暗中。等到第一縷天光劃破黑夜,兩方側門徐徐打開,謁者嘹亮的聲音響起:“進——”
宮燈一盞接著一盞,照得宮道燈火通明。一謁者唱名,另一謁者掌禮,由楚王劉交引領劉氏諸侯王、徹侯、將軍及其餘軍官自西門而入,丞相曹參引領百官自東門而入。
從宮門到宣室殿,三步一車騎,五步一步卒,銀甲武士手持斧鉞,立於高高的玉階。斧鉞肅殺而冰冷,高揚的旗幟獵獵作響,等到了殿上,又有謁者高聲喊道:“趨——”
殿下郎中有請諸人陛見。楚王劉交輩分最高,引領著隊伍進入殿中,向東而立;丞相曹參作為百官之首,引領著眾臣向西而立。
進殿結束,由執掌外交禮儀的大行令宣讀參加大典的人員名單。
這時候,象征傳遞消息的特殊宮燈亮起。百官手執幟而傳,謁者終於能夠高喊:“天子、太後乘輦——”
依舊是天子的惠王車架,從未央宮繞行而出。長樂宮中,太後與新天子共同而坐,早先一步出發,與惠王車輦同在宣室殿前彙合。
劉盈手捧天子印,率先踏上大殿。呂雉下車站定,牽起劉越的手,待劉盈的身影消失不見,她微微笑了起來:“越兒,我們登階。”
日光衝破夜色,柔和得有些刺眼,劉越點點頭。
接下來的儀式,劉越已經記不太清了。許是今天起得太早,許是回到長安之後吃好喝好,練武消化的速度比不上肉肉生長的速度,他的肚子抵著帝王冕服,有些太過合身。
劉越麵色越發嚴肅,從哥哥手中接過印璽,然後受大行令指引,走到一旁,“噌”地一下,拔出真正的斬白蛇劍——
八歲的新帝容貌俊秀,過於出色的五官,擋不住動作的果決。
見他不付吹灰之力,有老臣眼眶濕潤了,滿朝文武肅靜一瞬,俯身長跪。
繼而拜道:“臣等參見陛下。恭祝陛下長樂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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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膝跪地三次,叩九個頭,按照《周禮》,以及奉常叔孫通製定的大禮議,滿朝足足重複了三遍。最後一遍,他們長拜不起。
劉越一手持劍,一手捧印,清晰的嗓音,回蕩在大殿之上:“眾卿請起。”
大行令恭立一旁,以他的角度望去,新帝眼神極為沉靜,眉頭絲毫沒有矜色,將斬白蛇劍放回之時,麵龐微微一皺——幅度很小,卻讓他提起了心。
難不成陛下是嫌大典太過繁瑣?
此時此刻,他再也沒有了從前對梁王的印象,腦海之中,全然印刻著麵前的帝王冕服,恍惚冒出一個念頭,天子年幼,氣勢卻絲毫不弱他的兄長,從前的陛下!
甚至猶有勝之。
劉越拔劍的時候還沒覺得,一旦把劍還到劍鞘裡,他認定自己今天早上吃多了。
他不由皺了皺眉,心痛地想,以後卯時起床,要不然少吃一點點……否則肚皮緊挨一層層冕服,會增加沒必要的負重。
然而大典還沒結束,他轉過身,向文武百官長長一揖。
大漢的禮儀,臣拜君,君亦拜臣。
除卻特殊場合,平日裡議事,君臣共同坐在圓墊之上,君王並不傲慢,臣子也並不卑微。經此一禮,大典宣告結束,大典之後是祭祖,祭祖之後是諸人敬賀的宮宴。
隻見方才劉盈所乘的車輦,被一輛嶄新的車輦替代,並列在皇太後的儀仗之前。
就在這時候,掌管天下馬政的太仆夏侯嬰出列拜道:“臣為陛下駕車。”
所有人都是一怔,太仆之下是太仆卿,而太仆卿的職責,才是親自為天子驅使車馬,換言之,太仆這是搶了二把手的活兒。
高皇帝在時,夏侯嬰一直是高皇帝的車夫,直到天子劉盈登位,因著尊敬對他有恩的太仆,不願再在出行的時候,讓夏侯嬰驅使車馬,即便夏侯嬰多次請求也不允準。
他們看向太後,果不其然,太後眉梢掛著讚許,又看向新帝,新帝微微頷首,對夏侯嬰一笑。
劉越說:“準。”
無數人步了大行令的後塵,他們與大行令一樣,把對從前梁王的印象迅速地推翻了。
比較方才大典之上的冷峻表現,相較於當下,奉常叔孫通腦海冒出四個字:恩威並施!
殊不知劉越又走了一遍長長的玉階,頗有消食的功用,讓他的肚子終於癟了下去,不再貼著冕服。劉越心情轉好,對著救了他哥哥姐姐的恩人夏侯嬰,記起來母後評價的“忠心”二字,對夏侯嬰甜甜地笑了笑。
沒有人會覺得,為天子駕車是屈辱。何況新帝登基的當下,他最信任的寵臣是誰,還沒個影兒!夏侯嬰這時候出列,何嘗不是拔得頭籌?
陳平站在九卿之列,心裡頭開始嘀咕,夏侯嬰莫不是故意的?
從前他執著做丞相,後來勘破了生死,也就不汲汲營營,轉而淡然了起來。可不知為什麼,自從得知他的學生將要做皇帝,就止不住的興奮,往日向上爬的勁兒,好像又重回了心中。
眼瞧著夏侯嬰奉陛下鑽進車輦,繼而坐在前頭,陳平不高興了。心頭冷靜地想,要不改日向太後提上一提,他不做中尉了,改讓夏侯嬰做?太仆這個位置,看上去也挺好……
百官很快忘記了這個小插曲,浩浩蕩蕩跟隨著帝王車輦,前往宗廟祭祀。新帝登基,需敬告祖先,隻聽轟然一響,未央宮正門大開,暫代郎中令的中郎將季布率領郎官護衛車輦,寸步不離。
劉越察覺到了擁擠。
他探出頭看了一眼,發現車輦左右是謁者內侍,前後是當朝九卿,頓時陷入了沉思。
對帝王這個位置有了更直觀的感受,劉越來不及思索更多,車輦很快停在宗廟建築前。由宗正帶頭,禮官捧祭,侍奉天子、太後與惠王入高廟,然後是太上皇的太廟。
其餘劉氏子孫隨後,不敢進行一點喧嘩。隻有走這麼一遭,才能宣告梁王越登位的合法性,這是祖宗承認的真天子,承繼高皇帝遺詔,而不是可以隨意廢立,隨意忤逆的傀儡皇帝!
儘管高廟與太廟距離不遠,劉越還是出了汗。等到祭祀完畢,已是日上三竿,算算時間,離午時也不遠了。
前往宗廟敬告祖先之後,劉盈完成了最後的使命,歸列之時,站在了楚王劉交的正前方。原本劉盈想要去往齊王劉肥身後,如此一來,就是按真正的輩分與排行;誰知劉肥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拚了命地往後退,連帶著之後的吳王劉濞被擠得咳嗽了出來,麵白如紙,明明不到三十的年紀,像是下一秒就會暈過去。
劉肥才不管這個堂弟呢,他隻知道,讓惠王站在身後會招了太後的眼,指不定又保不住他的七萬石糧食了。
絕對不行!
楚王眼見不對,眼疾手快地拉了劉盈站到最前,隨即低聲說:“三叔冒犯了。你是陛下的親兄長,更是從前的天子,諸侯王之長,你不當誰當?”
太後注意到這裡的動靜,微微笑著,轉過頭來。
她說的隨劉盈去,不是托辭,而是真心話,她也不需要再試探各個諸侯王對長安的忠誠。有異心者,慢慢來就是,越兒尚小,以後的日子還長著,不是嗎?
等到宮宴開始,劉盈依舊與先前的排位一樣,他的身旁坐著盛妝打扮的魯元長公主。魯元目光盈然,給弟弟斟上一斛酒,她的視線,時不時觀察著劉盈。
她隻擔心曾經是天子的盈弟,習不習慣這樣的場合,習不習慣以後都需要坐在下首,仰視與母後同高的越兒?見劉盈並沒有什麼不自在,反而像是整個人卸下重擔,望向母後的眼神依舊敬愛,望向幼弟的眼神依舊溫柔,魯元長公主有些怔忪。
隨即目露微笑,等待徹侯百官,以及各地諸侯王的敬賀。
她低聲問劉盈:“不知諸侯王之中,是誰的賀禮更出彩。”
想必諸人的關注點都是同姐姐一樣,劉盈想了想,道:“三叔精於儒學,恐怕會是加有注釋的典籍。”
至於其餘的諸侯王,劉盈也不確定起來,忽聽魯元輕聲說:“來了。”
隻見禦史大夫周昌領頭,禦史們緊隨其後,目光炯炯,於宮宴場內巡察。隨之響起聲聲鐘鼓,眾人無不肅然起敬。
待到開宴禮成,宮侍們魚貫而入,伏身大殿之中,以眾人的尊卑位次斟酒。
劉越還是第一次以俯視的角度,坐在高台之上。他看了看自己的空酒盞,這是往日都沒有的用具,瞅一眼母後的桌案,又瞅一眼抱著酒壺的竇長秋,劉越眨眼:“母後,我……朕就抿一口。”
說到一半,他恍然這是正式場合,想了想便稱了“朕”。
怪不習慣的,新出爐的皇帝陛下想。
侍奉在側的大長秋笑了,呂雉同樣忍俊不禁:“漪房,給越兒倒上一口,也讓咱們陛下嘗嘗味。”
竇漪房笑吟吟地應是,這是她第一次參與這般隆重的宮宴,加上新帝登基,卻不必感受先皇逝去,朝局不穩的陣痛,喜意蔓延到整個未央宮,連帶著影響了許多人。當下,竇漪房褪去沉穩,倒有了一些小姑娘的雀躍。
如果說這是大喜事,那麼,小喜事就是她和兩個兄弟成功團聚了。竇建竇國對長安人生地不熟,她還等著過上幾日,向天子太後求個恩典,能讓他們得到前往雎陽學宮求學的機會!
她腳步輕快地上前,行走間,一道視線如影隨形。
竇漪房似有所覺,微微偏頭,發現那人是坐在前列的代王。竇長秋反應過來,代王看的不是自己,是陛下,眼神很亮,整張肉肉臉放著光芒。
從前就聽說陛下與代王的感情不錯,竇漪房暗裡思索,都是十二三歲的少年了,怎麼看著還蠢乎乎的……
她連忙揮散頗為大逆不道的念頭,倒了一點酒,立馬退到旁邊。
這是迫不及待要獻禮了麼?
竇長秋存了心思,再放眼望去,終於覺察出了湧動的暗流。主要集中在代王劉恒與淮南王劉長之間,這兩位陛下的哥哥,仿佛天生不對盤,儘管座位緊挨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上輩子的冤家。
若是吳王劉濞的親信在此,實在該當慶幸,安排席位的謁者,沒有把吳王與淮南王安排在一處。
那才是人間慘劇,執法巡察的禦史,恐怕就要把尊貴的淮南王抓起來了……
理由是單方麵毆打病人。
……
劉越覺得端坐的坐姿不舒服,望一眼不遠處的周昌,悄悄挪動了一下身板,把腿盤了起來。
一秒,兩秒,周昌沒有察覺。劉越心安理得地端起酒盞,觀察酒液,然後小口地抿了抿。
“……”劉越覺得這份酒液不合格,有什麼被遺忘的記憶,浮上心頭。
他想起在雲中的時候,曾想著讓徐生等人鼓搗出高純度的烈酒。劉越琢磨著,這份計劃可以提上日程了,梁園既然成了天子園,那麼化學家提升業務能力,實乃迫在眉睫。
就讓張侍中去督工。
皇帝抿酒,繼而很快放下的微小表情儘管隻有一秒,禦史大夫周昌還是轉過頭,板慣了的冷硬麵孔露出點點笑意。
陛下如何會以為盤腿這個動作,他沒有發現?
酒過三巡,終於輪到了敬賀環節。楚王劉交不出眾人所料,呈給新帝他最是熱愛的儒家典籍,隻不過隨後的話,叫大殿陷入嘩然:“此乃吾師浮秋公所釋《詩》,願奉陛下覽。”
浮丘公是誰?
浮丘公名浮丘伯,常年居於魯地,受《詩》於荀子。毫不誇張地說,作為荀子在世的徒弟,浮丘公乃儒門翹楚,最具權威的代表人物!
魯地的儒生啊,向來高傲,當年與高皇帝鬨得很不愉快,而今更是不受長安待見。如今楚王奉上這番賀禮,是象征儒門最固執的魯儒,也願意開始改變了麼?
呂雉雙目微闔,而後露出了笑容。
她看著自己的小兒子對謁者耳語幾句,隨即賞下金餅,並不過分冷淡,也不過分熱情。
劉越回憶起受蕭師傅支配背誦經典的恐懼,盤著的腿挪了一挪……
受浮丘公所托的楚王心裡有了底,心道果不其然。陛下肖似高皇帝,老師和他的弟子們,恐怕還要付諸更多的行動,陛下與現在的惠王,是截然不同的一個人啊。
接下來開口的,是淮南王。
原本代王在前,可劉長瞅準時機,硬生生插進了劉恒的話。
迎著淮南國相扭曲的麵龐,他大聲道:“長願送淮南銅礦半條,賀陛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