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川亂步第二次聽到源清溪這個名字, 純屬意外。
是在一個秋天的傍晚,從武裝偵探社邀請來的一位友人口中聽到的。
那位友人是曾經被迫成為死屋之鼠的成員, 後來又幫助了偵探社從而順利脫離那裡的偵探小栗蟲太郎。
他受邀來參加武裝偵探社的慶功宴——順利完成了抓捕天人五衰的計劃,並且全員生還。
與性格羞澀終極社恐的埃德加愛倫坡不同, 小栗蟲太郎隨和而開朗,十分健談。
“這個事算告一段落了,那些俄羅斯人真難搞。不過說起來, 死屋裡其實還有一位女性成員呢。”三杯酒下肚, 小栗蟲太郎麵朝大海,在遊輪上吹著海風,回憶起那位女性成員,臉上的表情變得異常柔和。“……是一個挺不錯的女孩子。”
也或許是夕陽照在他臉上的原因。
旁邊的江戶川亂步大口大口地吃著蛋糕, 落日金紅色的餘暉讓他的食欲變得更加旺盛,但對小栗蟲太郎的話,並不是很感興趣。
甚至還覺得他有點聒噪了。
偵探的聊天話題無異於解謎和出謎,很少涉及與這兩個話題無關的內容,更何況江戶川亂步還沒開竅, 對女性一向也沒什麼興趣。
“是跟在費奧多爾身邊十年的女孩子。”小栗蟲太郎將杯中的酒一飲而儘,“他在行動前, 設計把她留在了愛倫坡的一本書裡,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江戶川亂步從蛋糕裡抬起臉來,毫不客氣地吐槽道:“那她絕對是個笨蛋。”
小栗蟲太郎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 微怔了一下, 隨即低聲笑了起來:“的確。”
江戶川亂步歪著頭看了他片刻, 然後用很肯定的語氣說道:“你喜歡她。”
“嗯。”酒後微醺的小栗蟲太郎並不掩飾自己的情感,輕輕地垂下了睫毛,“喜歡歸喜歡,但恐怕也是沒機會的。”
“你也有怕的?”
“被魔人費奧多爾重視的就算了。”小栗蟲太郎放下了酒杯,指尖擦過杯口,“我可不想被他惦記著……可惜了。”
可惜什麼?
江戶川亂步咂咂嘴。
“彆想太多,人家對你多半也沒意思吧。”
小栗蟲太郎惱羞地瞪了他一眼,從他的盤子裡奪走了一塊蛋糕。
“你乾什麼呀!還給我!”
江戶川亂步氣呼呼地去搶奪,對方啊嗚一口將蛋糕吞了下去。
“你真煩人!”
他有些後悔邀請小栗蟲太郎過來了,最起碼愛倫坡不會跟他搶蛋糕。
小栗蟲太郎凝視夕陽,聲音突然有點哀傷,也大概是嗓子裡口水太多了:“……源清溪,源醬,你和我注定是沒有緣分了誒。”
……絕對是喝醉了進入自我妄想了。江戶川亂步如是想。但他本人也在聽到那個名字時,怔住了。
源清溪。
他所認識的人裡,也有一個女孩子叫這個名字。
很久遠了。
他抬起杯子,喝了一口飲料,嘴裡充滿了甜甜的水果味。
“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江戶川亂步問道,“你的那位清溪小姐。”
小栗蟲太郎慢慢地掀起眼皮,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感興趣?”
江戶川亂步微笑:“按常理來說,能為死屋之鼠效命的人,一般都不是善類。但是你既然如此讚美她,那就要另說。”
“名偵探果然是名偵探。”
“費奧多爾精於算計,未必喜歡下屬太會算計,那樣不好拿捏。尤其是這位清溪小姐,能被他留在身邊十年,走的是長遠發展路線……我猜她是個異能很強但頭腦簡單的人。”
小栗蟲太郎挑了挑眉:“你為什麼不覺得是個頭腦很強忠心耿耿地幫助費奧多爾的人呢?”
江戶川亂步搖搖頭:“如果是那樣,你就不會對她念念不忘了。”
小栗蟲太郎一笑:“也是,天人五衰的計劃,除了那幾個瘋子,沒人吃得消。源醬是個很特殊的存在,但她的異能我不能告訴你。我起初隻是因為她和費奧多爾的相處模式而對她感興趣。”
“後來呢?”
“後來我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她了。”小栗蟲太郎撇了撇嘴,“他比較樂意安排讓她和普希金那個死肥宅合作。”
一想到這裡,小栗蟲太郎就萬分來氣,但也不得不覺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很狡詐,他總是把長得最醜又喜歡美國金發大波妞的普希金和源清溪放在一起,彼此當然產生不了好感。
“這很正常啊,你起碼比普希金先生能看。”江戶川亂步推測道,“費奧多爾估計早就架空了清溪小姐的人際關係鏈吧。”
偵探社和陀思打過交道,江戶川亂步對他的做事風格也有些許了解。撇去身份不談,陀思也隻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將那女孩帶在身邊十年,往前推,大概他十四五歲時就與她相識了。
既然對方並不讚同他的理想,他必然用了其他手段留住她。初期大概是編織一個又一個的謊言,後期恐怕就是威脅了。
十年都在死屋裡迷路的女孩子麼?
江戶川亂步突然想起小栗蟲太郎剛才的話,問道:“你剛才說費奧多爾把她鎖在了坡君的書裡,那是一本什麼書呢?推理嗎?”
小栗蟲太郎不想多說了,他酒勁上頭了,犯困了,於是悠悠地打了個哈欠,趴在了遊輪的護欄上。
“我什麼時候說那是一本推理了。”
“哦?”江戶川亂步晃了晃杯中所剩不多的飲料,“那就更有意思了。”
身後的小栗蟲太郎已經沉沉睡去,他抬頭凝視著夕陽,絢爛的霞光像是要把人吸進去一樣。
他在被金紅色逐漸吞沒的視線裡,想起了一個女孩。
……那個女孩也叫源清溪。
回首自己的童年,江戶川亂步評價是十分幸福。父母一直護著他,舅舅也非常疼愛他,是一段無憂無慮的生活。如果說在他的童年裡留下過什麼陰影,那絕對是和源清溪有關的。
但她卻不是陰影。
而是在陰影差點困住他時,朝他短暫的照來的一束光。
……
江戶川亂步是在一座山上遇到源清溪的。
那年他不到十一歲,懶惰程度卻不輸現在。父親在警局工作,沒時間陪他過暑假,他鬨著要跟舅舅明智的探險隊上山去挖寶藏。先前保證了會自己爬山,到了半山腰又懶得動了,賴在地上非要有人背。
母親文代拒絕背他,氣得還要揍他,還是溫柔的舅舅背起了他,但舅舅也打趣說道:“亂步長大了怎麼辦呢?你以後是要背女孩子的。”
他一聽就不樂意:“我不背!”
舅舅又繼續調侃他:“那你不要娶老婆了嗎?像舅舅一樣打光棍嗎?”
他不是很能理解打光棍的含義,但知道這不是好詞,考慮了一下說:“娶啊,娶了背我爬山,我喜歡山上風景,但是我不喜歡爬山。”
“你這臭小子,敢說這種話!”母親聽得已經很生氣了,“男子漢不擋在女孩子麵前,竟然還要女孩子背你!”
好脾氣的舅舅耐心地說:“亂步啊,女孩子的力氣小,應該是背不動你的。”
“我可以娶力氣大的。”他開動腦筋,胡說八道,“或者多娶幾個,抬我。”
“不要亂說了!重婚罪是犯法的!你叫江戶川亂步,不是江戶川亂說!”母親終於忍無可忍,給了他一個爆栗,疼得他半天抱著頭,到了山上也還在氣頭上。
他一生氣,就更愛吃了。滿滿一背包的零食,他一丁點都不想與周圍人分享。
……其實也是無人分享。
那時的他沒什麼朋友。因為性格太直,看到什麼就說什麼,不僅得罪了很多大人,連小朋友也不喜歡跟他玩。
不過沒關係,他不在意。他有零食吃,他有遊戲玩,他有漫畫看,他還有父母和舅舅陪在身邊。
但如果能有一個朋友,他大概會更開心叭……也會願意把零食跟那人分享的。
那麼,要一個什麼樣的朋友呢?
他獨自坐在大石頭上幻想著他的朋友,聽舅舅的話,什麼倒忙都沒幫,也懶得挪窩,一直在吃著零食。
要女孩子吧,女孩子會做小點心,但女孩子力氣太小,可能背不動他。要男孩子吧,但是男孩子很少有會做點心的,多半會拖著他一起踢足球,他可不要運動。
正想著,他看到有一撮黑色的呆毛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裡。
……在動。
那撮呆毛在動誒。
他挪了挪屁股,湊近了,好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突然從山崖下伸出了一顆腦袋。
毛茸茸的。
看上去很軟。
“我終於爬上來了!下一次就是珠穆朗瑪峰!”
毛茸茸的腦袋抬起臉,露出一張精致的小臉,是個漂亮的女孩。
“今天的山特彆高,有點難爬,但對我來說還是小菜一碟。”女孩輕巧地爬了上來,她的身後,是筆直的懸崖。
江戶川亂步不知道她是怎麼爬上來的,但看她衣服弄得臟兮兮的,手臂也破了幾處皮,不由得皺起了眉。
他不喜歡穿著不整潔的人。
“有人在啊。”女孩朝他嘿嘿一笑,就自來熟地自我介紹了起來,“你好啊。”
他眉頭皺得更深:“我不好。”
女孩一愣,大概從來是沒見過像他這樣不友好的怪胎,倒也沒生氣,還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聊聊,你就好了。”
他站了起來,毫不客氣地朝她翻了個白眼:“你以為你是誰啊?不要在這裡自說自話。”
“我叫源清溪,今天九歲了。”她朝他比了比身高,“我比你高。”
男孩子有種天生的好勝心,在任何地方都不願意輸給彆人。他也不例外。
但他似乎就是比她矮一小截。
其實也不是矮很多啦。他本來不用在意的。他就是看不慣她那副得意的樣子。
他立刻站在了旁邊的石頭上:“這樣我就比你高了。”
她扁了扁嘴,也跳上了石頭:“你作弊,我也會啊。”
比了比,她還是比他高。
好煩,這根本沒有什麼可比性。
他煩悶地坐下開始吃零食,也不理她了。
“你叫什麼名字?”源清溪問他。
他嘴裡塞得鼓鼓囊囊的,壓根不想理她。
“不告訴你。”
他以為她會識趣地離開,沒想到她居然伸手撓他的咯吱窩。他天生怕癢,在瘋狂掙紮時被薯片嗆到了,拚命地咳嗽了起來。
“對不起!”她見狀趕緊道歉,拍了拍他的後背,替他順氣。
他順完氣後很不高興地說:“你走開啊!”
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好半天才慢慢垂下來。但是也沒有走開。
垂著眼眸,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
十一歲的江戶川亂步第一次心中警鈴大作,不妙了,要是被他媽媽看到這副場景,肯定要狠狠地批評他。
“臭小子,你這是怎麼跟女孩子說話呢?”
——果然。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家因為沒能生出女兒從而對女孩子特彆偏心的母親,從他的背包裡奪去了一包丸子麵,遞給了源清溪。
他更討厭源清溪了!
奪食之恨,不共戴天。
他母親卻格外地喜歡源清溪,不僅因為她長得可愛,更因為她看人的時候,總是麵帶笑容的,還甜甜地叫了她一聲“漂亮阿姨好”。
就知道會好說話!江戶川亂步對源清溪的第一印象幾乎是差到了極點。
偏偏他母親希望源清溪和他交朋友。
誰她要和交朋友啊!他才不要這種朋友!她肯定也是沒朋友的!
“願意願意。”——果然是沒有朋友才往他這邊靠的。
哼哼。
就不和她玩,急死她。
“今天幸村去東京比賽了,沒人跟我玩,我好無聊啊。”
他的小臉垮下去了。
“幸村,誰啊?”他終於開口問道。
“是日本最帥最可愛最聰明的男生。”她驕傲得像隻打了勝仗的蘆花雞,“他以後會和我結婚的。”
結婚就是他舅舅之前跟他說過的,是一件很嚴肅的事。
“他真有那麼好的話,為什麼要跟你結婚?”嘴毒的時候,他是絲毫不給人留情麵的。
源清溪也不惱,繼續撓他,她力氣大的嚇人,他震驚地發現自己竟然被她輕易地按倒了。
然後又是一頓撓咯吱窩,撓得他終於鬆口:“好好好,你和他結婚!”才怪!
他氣呼呼地想,她一輩子都沒法和幸村結婚才好呢。
“我一定會和幸村結婚的!”她笑眯眯地從袋子裡拿出了半塊生日蛋糕,“要不要吃?”
他皺著眉看了看。
蛋糕已經坨在一起了,奶油也爛糊糊的,但是聞上去味道十分香甜。
是連風吹到都會變甜的草莓味。
他有點饞了,又怕她反悔,想著吃完了她反悔了,他隻留給她一個空盒子,這樣才能把她氣得哇哇大叫,妙啊妙。
於是他狼吞虎咽,差點又被噎著,又勞煩她替自己拍了一次背。
“你真饞,以後我的生日蛋糕都給你吃好了。”她開始胡亂感慨和保證。
他卻在心裡算了一筆賬,假設她活到一百歲,那麼她還會給他吃大概九十次蛋糕。
九十次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