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醫自古都是一個高危職業, 其危險係數堪比坐在火山口上看風景。不過,到了明代,因為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寶訓, 子孫後代倒是對禦醫頗多禮重。洪武爺一生殺人無數,但對廚子與剃頭匠從未折辱, 蓋因近身服侍,“若頻加棰楚, 不測之禍, 恐生於此。”
禦醫也是同理。若得罪緊了,性命斷送隻在須臾。因此,葛林葛院判舒舒服服過了這麼些年,本以為能夠光榮退休,未曾想到他昔日曾醫治的小小嬰孩,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夜晚裡給他放了這麼大一個雷, 以至於他領著太醫院一眾太醫像混入雞群的鴨子,和一群視事文官立在午門外。
不時就有人過來問他:“葛院判,今兒是什麼風把你們太醫院吹來了。”
葛林笑而不語,心底罵娘, 哪陣風?東宮裡刮來的妖風!不多時,傳旨的太監就出殿喊道:“聖上有旨, 召內閣、五府、六部眾及太醫院院使及院判至!”
聖旨一下,葛林隻覺芒刺在背, 但仍得跟著一眾官僚入奉天殿, 站在後方。眾人見此情景,一時議論紛紛。不過待到傳令太監一聲“皇上駕到”之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殆儘。大家都依照鴻臚寺官員的指示,行禮如儀, 山呼萬歲。
月池與朱厚照藏身在九龍屏風之後,雖見不到眾人俯首的情景,但聽這聲勢也足夠讓人心生敬畏。隻可惜這樣的莊嚴氣象,在太監高呼:“有事啟奏、無事退朝。”後,就立刻在眾人的爭執中變成了熱鬨的菜市場。
月池不由搖搖頭,在現代議會之中,議員們時常因為意見相左,大打出手。未曾想到,在五百年前的大明朝,這些謙謙君子也能因為一言不合開始尖酸刻薄。
弘治帝眼看局麵又要一發不可收拾,忙朗聲道:“壽寧侯、建昌伯因無知之故,失了分寸。朕已加以申斥,重罰其家人,命其回府靜修,並送金夫人還家。他們既已知錯,朕亦無心苛責,此事無需再議。隻是皇太子習騎射及擇武師一事,不知諸愛卿意下如何?”
月池隻聽西簷柱處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萬歲容稟,臣以為此事萬萬不可!”他洋洋灑灑說了一大篇,可月
池細聽之下,無非是在說太子本來就不務正業,講讀們日日督促都不願多看一個字,若再給他請個武師,不是讓他更有理由荒廢學業嗎?
他話音剛落,另一個聲音又似接力一般繼續勸諫,大致意思是太子素喜妄為,弓箭又是凶器,若千金貴軀有半分損傷,江山豈非後繼無人。說到最後,這人竟然痛哭出聲,好像朱厚照已然一命歸泉一般。月池聽得瞠目,還未待她說什麼,第三個人居然又開口了。此番依次接力,口若懸河,一眾武將竟是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隻得在一旁摩拳擦掌乾瞪眼。
月池的眉心跳了跳,悄聲問朱厚照:“西邊立得莫非是六科言官?”
朱厚照此時麵色已然鐵青:“這還用問,除了言官,誰會有車載鬥量的廢話。”
月池又問:“那他們一般說多久?”
朱厚照翻了個白眼:“三十多個人輪流上陣,什麼時候說通什麼時候結束。”
月池:“……”
劉瑾在一旁道:“得虧是碰到萬歲爺,若是太/祖一朝,隻怕墳頭上的草都有三尺高了。”
朱厚照聽得愈發心煩意亂,他對劉瑾道:“去催催葛林,他還在等什麼。”
劉瑾應了聲,忙悄悄躲到一旁,給葛林殺雞抹脖子似得使眼色。月池秀眉輕挑,心道怕是有人此時要栽跟頭了。誰知朱厚照一直暗中觀察她的神色,當下道:“你覺得葛林會落敗?”
月池低頭看向他:“原以為有三分勝算,誰知言官竟搖唇鼓舌至此,隻怕這下連三分都無。”
朱厚照聞言一哂:“是嗎?孤看倒未必。還以為你李越博古通今,誰知連以愚困智都未聽過嗎?”
月池一怔,“以愚困智”是指在南唐尚為宋之藩屬時,李後主派遣當時的江南名士徐弘來宋進供,可宋這一方卻因為畏懼徐弘的簧口利舌,竟無一人敢做接待的使者。眼看無人可去,宋□□卻靈光一閃,派了一個不學無術之人前往。兩人相見之後,不論徐弘說什麼,這個使者因無知都隻能點頭稱是,徐弘先時還口若懸河,可漸漸因無人回應,終於自覺沒趣,閉口不言。
她恍然大悟:“你是說,葛院判今日也會……”
朱厚照道:“你且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