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生者(2 / 2)

寧行遠笑道:“你這藤可真小氣。”

一人一藤在沉月山頂看月落,一直聊到半夜。

“我打算把回春陣傳授給渡鹿。”寧行遠說。

晏蘭佩愣了一下,“你並不是說乘風比渡鹿合適嗎?”

“乘風一心要修無情道,怎麼勸都不聽,現在教給他回春陣是害他。”寧行遠道:“渡鹿脾性雖有些瑕疵,但心地良善,心性也算堅定,教給他也能護一方平安。”

“可他不姓寧。”晏蘭佩提醒他。“法不輕傳。”

“道不藏私。”寧行遠道:“況且他是我唯一一個親傳弟子。”

“你才多大,過了年才九十九。”晏蘭佩道:“放在修士裡還是毛頭小子。”

“放在凡間界都是長壽了。”寧行遠站起來,笑道:“我下山了,春分那日我來接你。”

晏蘭佩聲音很是開心,“把乘風也叫上,但是得讓他走你後麵,我要第一個見你。”

“好。”寧行遠走了一段路,轉頭盯著地麵匍匐著的一小根綠藤,“春分之前不許下山。”

“哦。”那小藤蔓委屈巴巴地往回爬,爬到一半又轉頭喊他:

“寧行遠,春分那天你倆都得來啊。”

“都來。”

“我要第一個見你。”

“放心。”

寧行遠轉頭看了那藤蔓一眼,“不用太高,比我矮一點就行,乘風他長不了多高。”

“好。”晏蘭佩開心地衝他揮葉子。

日月盈昃,轉眼便到了春分那日。

化作人形的晏蘭佩坐在沉月山頂,等著寧行遠和寧乘風來接自己。

藤蔓化而為人,身姿頎長,容貌昳麗,身量正好比寧行遠矮上一寸,卻又比少年寧乘風高上幾寸,除了這張臉不怎麼英武外,其他的都很讓藤滿意。

可他自日升等到月落,也不見人來。

沉月山上被寧行遠設好了結界,他從裡麵千辛萬苦破開結界,準備找寧行遠和寧乘風這兩個沒良心的痛罵一頓,卻愣在了空中。

橘紅的晚霞之下,是一個血色陰翳的寧城。

他自半空飛過,到處都是斷臂殘肢和嶙峋白骨,屍山血海流血漂櫓都不足以形容此間慘狀。

待晏蘭佩到了寧府所在,偌大的寧府已經化作了一片廢墟,他頓時慌了神。

“寧行遠!”

“乘風!”

“渡鹿!”

他喊著最親近的幾個人的名字,卻遲遲得不到回應,他衝向澹懷院的位置,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場景。

青玉色的九葉蓮叢中,有個人背對著他站在那裡。

看到熟悉的身影,晏蘭佩頓時放下心來,說出了自己化形之後的第一句話:

“寧行——”

噗嗤。

一截染血的長劍刺穿了寧行遠的脖頸,鮮血滴滴答答落在了青色的花瓣上。

“寧行遠!”晏蘭佩震驚地喊了他一聲。

寧行遠聽見他的聲音,似乎是想回頭,有人將長劍拔出,鮮血頓時噴湧而出,在暗色的天空下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整個人無力地向後倒去。

漂浮在半空中的寧不為瞳孔驟然縮緊,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接人,可對方卻從他半透明的身體裡穿了過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寧行遠身後,渡鹿手中握著那把染血的長劍,一臉的驚慌失措。

“不、不是我……不是我!”渡鹿驚恐地搖著頭,將劍扔到了地上,“不是我殺的,不是我……”

“渡——鹿——”晏蘭佩悲憤填膺怒喝出聲,整個人化作一株參天巨藤紮根於澹懷院。

無數藤刃刺向渡鹿,而驚慌失措的人竟然化作了一個幻影倏然消散,任憑晏蘭佩怎麼找都找不到。

寧不為不受控地雖藤蔓升向高空,目光卻死死地盯著寧行遠。

溫潤清俊的人睜著眼睛,玄色的長衫鋪在青色的九葉蓮花叢中,怔怔地望著他,那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裡黯淡無光,倒映著漫天霞光。

死不瞑目。

寧不為張了張嘴,喉嚨裡卻發不出聲音來。

這是晏蘭佩的溯魂之境,他隻是跟隨晏蘭佩進來的遊魂,這些隻是晏蘭佩的記憶。

而他自己對寧行遠的記憶永遠停留在了年關前轉身前的匆匆一瞥。

他將鎮紙留給寧行遠雕刻,習以為常的匆忙告彆,自此生死相隔。

待他回來,一切都天翻地覆,說寧家害了巽府參商二州的千百萬人口,說那詭異可怖的妖藤,說力挽狂瀾卻不幸隕落的寧行遠……

人人都對著寧家喊打喊殺。

寧家活著的人所剩無幾,從前有多風光,現如今便有多落魄,他顛沛流離孤身逃亡,連寧行遠的屍身都未曾找到。

藤蔓衝天而起,密密麻麻的藤蔓盤亙在寧城,不斷向外擴展,竟是竭力籠罩住了大半巽府。

屍山血海,無垠焦土。

藤妖哀鳴,摧心斷腸。

回春大陣在自寧城為中心,集天地浩蕩靈氣,欲逆天而為,死而複生。

朱雀斬邪,回春複生,寧行遠憑借二者斬妖除魔無數,亦曾救無數生靈,攢無量功德,耳濡目染之下,沒有人比晏蘭佩看得更多更明白。

可他終究不是寧行遠。

回春大陣失敗反噬,被他救下的人變成了半藤半鬼的傀儡,被趕來的修士誤以為妖邪,統統誅殺殆儘。

晏蘭佩心中大慟,要去阻止他們,可反噬太過,無數藤蔓化作枯木,自此修為儘失,靈識湮滅,他變回了一株普通的藤蔓。

眼前的畫麵潰散成點點星芒,寧不為回神,便見心衰力竭的晏蘭佩坐在地上,半截身子都化作了黑色的枯藤。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又生出了靈識……在一無名山間修煉,借助一隕落前輩留下來的靈物……那人姓晏,我便鬥膽借她姓,自取蘭佩之名……直到半年前,我偶然間得了塊朱雀刀的殘片,才化形成功……便來找渡鹿報仇……”

寧不為神色微動。

“五百年間他修為大漲……還創了什麼四季堂……利用寧行遠之前教他的生花術要將人變作他的傀儡……”晏蘭佩自嘲一笑,“同我那失敗的回春陣倒是……如出一轍……”

“城內的人都被下了惑心種……我不想救他們,甚至還想吸取他們的靈力……”

“當年寧行遠救了那麼多人,到頭來……他們恨他怨他,死後奚落他……我不想做好人了……”

“可我看見了你,我以為我看錯了……他們、他們都說你入了魔,一年前死在了星落崖……我不信……”

“偏偏你謹慎得很,不管我用藤球怎麼試探都不肯露馬腳……若不是那解籠印我還真不敢斷定……我知道你討厭我……你從小就不喜歡我……”

寧不為下頜緊繃,麵色蒼白地望著他。

晏蘭佩笑了一聲:“不過沒關係……你都看到了,是寧行遠故意使壞……”

“我們逗你玩……你就愛較真……”

“乘風,我很喜歡你的……”晏蘭佩笑著看他,聲音逐漸虛弱,“那麼點的小娃娃,都長這麼高了……還這麼厲害……”

“比你哥高……寧行遠這個騙子……”晏蘭佩的意識已經快要消散,說話都有些顛三倒四,“半年前,我得了塊朱雀刀的殘片……還有從你身上拽下來的那塊……你怎麼能隨便丟孩子呢……無情道也不是這麼個修法啊……”

城外轟然作響,整個藤蔓凝結而成的屏障坍塌了大半,晏蘭佩猛地吐出了口血,伸出手來,掌心躺著顆枯敗的的種子。

“你哥……被我埋在了沉月山底……我死後,把我們埋在一處吧……”

寧不為冷冷盯著他,不肯接。

“你總是這麼倔……”晏蘭佩笑著將種子塞進了寧修的繈褓裡,凝聚了最後一點靈力,化出了片指甲蓋大小的玉色葉片,掛在了寧修脖子裡。

“孩子三魂七魄不穩……這玉片能幫他暫時穩一穩,順便將玲瓏骨的氣息遮掩……就當……給孩子的見麵禮……”

“乘風,你要好好的。”

那隻落在寧修繈褓上的手,也漸漸化作了枯木。

終於再無聲息。

寧不為抬起滿是血汙的手,碰在了那塊化作枯木的手上。

一滴滾燙的水滴在了寧修臉頰上。

寧修正攥著那隻玉色的葉片塞進嘴裡啃,被那滴滾燙的水珠嚇了一跳。

他還太小,尚且不懂得人世間的生離死彆,呆呆地望著寧不為緊繃的下頜,發出了一聲疑問:“啊?”

話音剛落,那鋪天蓋地的枯藤統統化作了齏粉,城外的長劍終於凝聚起了最後一擊,卻在碰到藤蔓的刹那被柔柔接住。

無數碧綠藤蔓的幻影在破敗不堪的臨江城纏繞流連,化作藤蔓的傀儡,幻陣中神魂俱滅的修士,被廢墟壓死的凡人,生死不知的無數人……如同時光倒退,又似大地回春,在漫無邊際的綠色靈力下死而複生,輕柔地放在了地上。

如同一切從未發生過。

城外的眾多修士愕然靜立在原地,看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褚白震驚道:“是早已失傳的……回春大陣。”

年輕的修士不明所以,聽聞過甚至親眼見過寧行遠的年長修士俱是震驚詫異。

當年不到百歲便躍居天機榜榜首的修真天才寧行遠,朱雀刀法出神入化,回春大陣聲名遠播。

一手朱雀斬百邪,一手回春複萬生。

兩片朱雀刀的碎片落在了寧不為的手中,同另兩塊滿是裂紋的碎刀片摞在他掌心,裡麵澎湃的靈力順著他的傷口將他快要破碎的丹田勉強攏住,免得讓他爆體而亡。

那靈力甚至比整個回春大陣消耗的還要多,就像是對自家孩子無聲的偏愛和縱容。

躺在地上的無數修士幽幽轉醒,如同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大夢。

馮子章看著死而複生的韓子楊和子宋子陳兩位師兄,眼眶一紅,哇得一聲哭了出來,撲進了大師兄懷裡,嚎啕大哭涕泗橫流。

剛醒過來的韓子楊還一臉懵,就被自家師弟撲了個踉蹌,抹了一身眼淚。

褚蓀看著活過來的同門和長老,感慨萬千,褚信則比他更為坦誠,直接蹦了起來。

成衣鋪的老板娘看著變成廢墟的鋪子,摸了摸身上破爛的衣裳,身上卻沒有一處傷口。

店小二抱著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和自家婆娘喜極而泣。

本以為在幻境中必死無疑的修士錯愕地看著自己完好無損的靈識,想起自己在環境中失去理智般的行為,麵麵相覷。

卿顏和百羽禪師對視一眼,死裡逃生,俱是悵然苦笑。

無數惑心種自他們身上脫落,化作了齏粉在風中飄散而去。

城外的修士湧入臨江城,找尋著各自的門人和親人,死裡逃生,再度重逢,人們總是有許多話要說。

綠意彌漫了整個臨江城,又在無數驚喜哭聲中悄然散去。

寧不為冷眼看著眾人,將寧修繈褓裡那顆枯萎的種子同朱雀刀碎片一起放進了懷裡。

晏蘭佩每每施展回春術均都是失敗,卻在將死之際終於成功了一次。

救了一群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寧不為抱著寧修掙紮著起身,自熱鬨的人群中穿過,孤身緩步走向城外。

‘渡鹿死有餘辜,但我也沒有救梅落雪和那群搶寧修的人。’

‘我做不成壞人。’

‘可做好人又實在不甘心。’

‘乘風,做人好難啊。’

晏蘭佩渺遠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隨著一聲歎息,終於徹底消散在了天地之間。

生者多艱。

寧不為身後是喧囂破敗的臨江城,前麵是望不到儘頭的長天。

他抱著寧修,踉蹌了一步,已經力竭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跌落在地昏了過去。

天遠地闊,秋風蕭瑟。

日落沉山,淡橘淺紫的晚霞層層疊疊鋪灑而開,給這無儘的冷寂平添了幾分遼闊的暖意。

——

寧修艱難地將死沉死沉的爹爹拖進了自己的識海,累得委屈到要掉眼淚,窩在褚峻懷裡哼唧。

他爹爹的識海裡好嚇人,他找了好久才找到了爹爹,但是爹爹警惕地很,根本不讓他靠近。

好在他爹爹昏倒了,他才艱難地將爹爹拽進了自己的識海裡。

他再也不要進爹爹的識海裡,難受又嚇人。

還是白白的好,暖和又乾淨,還會給他唱歌。

褚峻看著被小家夥拖進來了一大團黑霧,身體僵了一下。

這團黑霧……怎麼如此眼熟?

如果他沒認錯,這黑霧應當就是兩次厚顏無恥盜取他識海中的靈力,膽子大到用神識進他識海,還陰差陽錯同他神交的那名修士。

褚峻有一瞬間想直接一掌劈了這個膽大妄為的混賬。

“啊啊~”懷裡的寧修焦急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白白快點~

褚峻麵帶寒霜,低頭看了一眼懷裡的小家夥,“他就是你‘娘親’?”

那次神交雖然倉促,但他也能感覺到對方是名……男子。

褚峻心底疑惑更甚,一名男子如何給他生了個兒子?

難不成他閉關多年,已經跟不上修真界的發展了?男人也能生子?

這一詭異的念頭讓近千歲的老祖有些頭皮發麻。

“啊~”寧修拍了拍他,不耐煩地在他懷裡扭來扭去。

白白救爹爹~

褚峻無奈地捏了捏他的小腳丫,“性子怎麼這麼急?”

也不知道隨了誰。

褚峻的目光落在那一大團沾染著血氣的黑霧上,想起對方上次臨走前對著他的神識揉搓一頓火急火燎地逃跑——

褚峻:“……”

顯然是隨了這一大團黑霧。

對方已經失去了意識,按理說是不能進入彆人識海的,但寧修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將人給拖了進來——連帶著神識靈識全拽進來了。

真是個孝順兒子。

褚峻抱著寧修,伸手試著往那一大團黑霧裡送一些靈力,結果剛一靠近,對方就警惕地渾身緊繃,渾身豎起了尖刺,大有誰敢靠近老子就死無葬身之地的狂暴囂張。

褚峻:“…………”

好凶。

這團黑霧不僅性子急,還凶殘非常,神魂中還帶著濃鬱的煞氣和邪氣,血色彌漫。

對方兩次混入他的識海,偽裝地十分完美,褚峻回想起這煞邪之氣衝天的人竟混入他的識海毫無所覺,饒是他也禁不住有一絲後怕。

邪魔入體,稍有不慎就可能走火入魔,魂飛魄散。

若是尋常情況下褚峻看到,通常會將對方視作邪魔外道絞殺。

可偏偏現在不是尋常情況——

這邪煞之氣四溢的修士和他同處在一個孩子強橫的識海中,而且這孩子是他和對方的親生骨肉,對方毫無反抗之力,還下意識地在保護孩子。

褚峻麵無表情地看著這團拒絕他靠近的大黑霧。

最穩妥的辦法,是他即刻出關,找到孩子,然後將此邪魔誅殺。

可他發現自己不想這麼做。

對方是孩子的另一位……父親,而且孩子顯然隻認了對方當爹,他現在在孩子眼裡充其量就是個熟悉的陌生人。

“啊~”寧修見他不動,開始急切地指揮他,“啊啊~”

白白~抱抱爹爹~給爹爹唱歌~

在寧修的記憶中,每次都是被白白抱著就不難受了,褚峻的誦經聲在他聽來跟唱歌一樣,自然也以為寧不為被他抱著聽聽歌聲就好了。

但是白白站在那裡就是不動彈,急得他不行。

褚峻低頭對懷裡的孩子道:“放心,我修的不是無情道。”

亦不是那些頑固迂腐的修士。

救便救了。

他們之間的因果已經有了個孩子,救他一命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寧修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不大的小腦袋思來想去,以為白白是在嫌棄爹爹醜。

白白住的地方都是白乎乎的,他爹爹現在黑黢黢一團,白白肯定是因為這樣才不肯救爹爹。

聰明且孝順的寧修仗著他爹的靈識對他沒有防備,努了努力,將他爹身上裹著的濃鬱黑霧和染血的衣服全都扒了下來,十分自豪地指給白白看,“呀~”

爹爹也白白的~

褚峻聞聲一抬眼,猝不及防就看見了一截勁瘦有力的腰肢和半張俊美的側臉,他猛地垂下了眼睛,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繼而對著懷裡洋洋得意的小家夥訓斥道:“胡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