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生者(1 / 2)

褚峻修得是清淨道。

清淨道, 顧名思義,神清心靜,遣欲澄心,清淨為要。

他在無時宗十萬山峰中選了最偏僻的一座, 開辟洞府, 在外設下大陣, 謝絕一切訪客, 隻為參悟清淨道。

他感悟大道, 身處一隅而心有天地,自得其樂, 若無意外, 他可在此處靜悟千年。

若無意外——

短短不到一月, 往日眨眼便可過的時間裡, 他突然有了個親兒子,陰差陽錯和一個厚顏無恥的修士神交……

聽到哭聲,褚峻再次睜開了眼睛。

每次來孩子都是遇到了危險, 褚峻已經做好了要給他修複靈識的準備,孩子的母親大概是位女中豪傑,帶著兒子上刀山下火海,每次都要折騰掉半條命。

寧修落在了一個熟悉又有點陌生的懷抱裡, 登時止住了哭聲,伸出小手來抓住褚峻的前襟,急到不行,“啊!啊啊!呀!唔!”

白白!快救爹爹!好多血!害怕!

完全沒有領回到他意思的褚峻:…………

小孩渾身都是血,灰頭土臉地在他懷裡動來動去,抓著他的衣服不肯放。

褚峻拎起孩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沒發現有傷口, 目光有點疑惑。

有了從前的經驗,褚峻知道兒子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既然來找他定然是遇到危險了。

可這次孩子好好的。

“啊!啊!”寧修拽著他想帶他走,奈何力氣小得可憐,褚峻抱著他坐在識海中央紋絲不動。

褚峻見他不哭,隻是神色焦急抓著他不放,一絲靈光閃過,問道:“莫非是你娘親遇到了危險?”

寧修現在還沒娘親這個概念,但是他依稀記得寧不為說過“娘親”這個詞,聞言激動地“啊”了一聲。

看來是了。

一個孩子已經讓他和孩子娘親的牽扯上了因果,他不希望同對方牽扯太深。

但是有這個孩子在,他又不能放任其在危險之中不管。

“罷了,隨你去一遭。”斟酌過後,褚峻作出了決定。

對方於他而言是陌生人,他自然不會將人拉進自己的識海中,更不可能去對方識海,思量之下,褚峻將目光落在了寧修身上。

這孩子天生金丹,識海強橫,他們又有血緣關係,正好合適。

“呀~”寧修喊累了,窩在他的手臂上踢他的手。

快點呀~

褚峻點了點寧修的丹田處。

——

眾人凝聚靈力而成的巨型長劍劈在虯紮粗壯的藤蔓上,被藤蔓包裹住的臨江城猛烈地震動了一下,牢不可破的藤蔓裂開了一道大口子。

城外修士見狀無不振奮鼓舞。

他們之前不是沒有嘗試過這種方法,可是那藤蔓如同鐵板一塊,他們的攻擊根本不起作用,可現在那藤蔓顯然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這藤蔓可真邪性,莫不是成精了?”趁著調息的功夫,雲中門二弟子陳子楚疑惑出聲。

被他詢問的人臉色緊繃,看向那藤蔓的目光帶著些厭惡,此人五官深邃英俊,看上去不過凡人三十餘歲的年紀,實際上已近五百歲,是雲中門說一不二的大長老,姓聞名鶴深。

聞鶴深沒說話,陳子楚知道師尊的脾氣,訕訕摸了摸鼻子,卻聽邊上有人開口。

“五百年前也曾有過這般情形,隻是那陣勢遠比現在來得慘烈。”是一紅帶白衣外罩墨紗的修士,顯然是崇正盟的人。

陳子楚觀他腰牌,赫然是第一宗門無時宗的人,而且腰間還掛著長老印,大有來頭。

聞鶴深轉頭看了他一眼。

“鶴深,你怎麼看?”褚白對他的語氣很是熟稔,顯然二人相識。

“與巽府寧城的情形彆無二致。”聞鶴深冷聲道。

也正因如此,各門派才會如此嚴陣以待,崇正盟和無時宗甚至派了褚白這個級彆的長老過來。

調息完畢,眾人再次凝結靈力,對準了那藤上的裂口。

“再來!”

當年去過巽府遺址搜救的修士無不對那巨藤記憶猶新,參天而起,遮天蔽日,在焦褐皴裂的土地上隻身矗立,覆蓋了大半個巽府,藤身上掛著半人半藤的屍體,密密麻麻一望無際。

還有數不清的藤蔓人動作僵硬地行走其間,神魂俱滅化作傀儡。

以至於一開始人們都以為巽府之禍是妖藤作亂。

寧不為一開始也是這麼認為的。

那是春分前一日。

他收到寧行遠親筆家書,急召他回巽府寧城,他自然火急火燎地往回趕,可誰知路上遇到了大麻煩,幸得旁人搭救才挺了過來,可是已經距收到信過了近一月。

待他回到巽府,看到的便是這麼一副蒼茫慘景。

他甚至找不到回寧城的路。

晏蘭佩重新接回了藤蔓的主導權,無數藤蔓自地麵蔓延而起,不顧渾身劇痛,伸手抓住了寧不為。

與此同時,一道金光悄無聲息地浸入了寧不為的心口和手臂,深可見骨的傷口正在飛速地愈合。

晏蘭佩見狀驚訝了一瞬,看向了還在不斷向寧不為輸送金光的寧修,用藤蔓將小孩卷了過來放進了寧不為懷中。

寧修抓住寧不為的袖子,“啊~啊啊~”

爹爹~不痛~

然而那金光實力有限,隻能療愈外傷,真正致命的是寧不為身上碎裂的經脈和枯涸過度的丹田。

“還真是……玲瓏骨。”晏蘭佩神色複雜地看了寧修一眼。

躺在藤蔓上的寧不為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乘風!”晏蘭佩見他醒來,大喜過望。

寧不為皺了皺眉,下意識要找寧修,就聽到耳朵邊奶聲奶氣的“啊”聲,頓時鬆了一口氣。

“這孩子——”晏蘭佩欲言又止。

寧不為強忍著疼將寧修抱了起來,聞言道:“有話直說。”

“第一次見麵時我便提醒過你了,”晏蘭佩於心不忍道:“尋常人都是被十月懷胎順應天道自然而生,可這孩子化玲瓏為骨,借你與另一人血肉精魂,硬生生湊齊了三魂七魄,雖天生金丹,可三魂七魄不齊不穩,多活一天都是在渡命劫逆天而行——”

“乘風,他隨時都會魂飛魄散,養不活的。”晏蘭佩道:“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剩一副玲瓏骨。”

寧不為一把捂住寧修的耳朵,俊臉緊繃,神色陰沉地盯著晏蘭佩,“閉嘴。”

“他借你血肉精魂而生,自然有你的家族傳承印記,可那隻是——”晏蘭佩望著他,見寧不為神色緊繃死死抱著孩子,沒忍心繼續說下去,歎了口氣道:“行遠總跟我念叨你心腸太軟,修不成無情道。”

寧不為冷冷看了他一眼,抱著寧修就要站起來。

晏蘭佩一把按住他。

“天生金丹玲瓏為骨的嬰孩,但凡那些修士跟渡鹿一樣察覺到他身上有玲瓏骨,你以為他們會因為是個孩子就大發慈悲放過他?”晏蘭佩道:“你當初去崇正盟取玲瓏骨,為的難道是將它當成孩子養?”

寧不為沉默了下來。

他當初千辛萬苦去崇正盟盜取玲瓏骨,自然是眼饞玲瓏骨這個寶貝本身奇效——

於凡人,生死骨肉,重塑根基,長生不死。

於修士,修為暴漲,踏碎虛空,飛升成仙。

十七州修道之人,哪個不想感悟大道飛升?若是不想,去凡間界做個富貴閒人,不必打打殺殺,豈不逍遙快活?

寧不為自然想飛升,他甚至可以為此不擇手段。

“你方才殺渡鹿已經過度消耗了靈力,本就斷裂的經脈現下都快碎了,識海裡一絲靈力都沒有,莫說護住他,你現在自身都難保。”晏蘭佩指著他懷裡的寧修道:“玲瓏骨可以救你。”

如何救?

自然是煉化用來修補經脈丹田。

寧不為一開始讓這孩子淋雨病死就是想的這個法子,一條命和飛升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

他躺在秋雨裡快死的時候,胸口趴著這麼個熱乎乎的小東西,屁用沒有,卻讓他掙紮著爬起來找了個山洞。

他不怕淋雨,可在山洞裡,總歸要舒服一些。

寧不為抬眼看向晏蘭佩,冷聲道:“他叫寧修,是我兒子,不是什麼破骨頭。”

晏蘭佩神色恍然,“你給他起了名字。”

寧不為嗤笑一聲:“你還給自己起名字了呢。”

晏蘭佩:“…………”

寧不為這張破嘴,能活五百年真是難為他了。

有名有姓,有寧家血脈傳承的印記,便是寧家前任族長從地底爬上來也得認寧修是寧家的種。

更何況現在寧家就剩寧不為一個人活著,他就是給條狗起個名姓寧往族譜裡劃也沒人攔得住,誰讓現在寧家族長家主全是他。

寧不為認準的事情八頭牛都拉不回來,死犟死犟,他再了解不過,晏蘭佩見狀便不再勸說。

寧不為低頭看懷裡的寧修,寧修還在賣力地將自己的金光往他流血的傷口送,原本紅潤的小臉煞白煞白,抓著他的衣襟抽噎著要哭不哭,見他低頭看自己,又有點開心地喊他:“啊~”

爹爹~

寧不為麵無表情地捏了一下他的小臉,“彆送了,吃了你都不夠我塞牙縫的。”

“啊?”寧修歪了歪腦袋,眨巴了一下漂亮的眼睛。

寧不為哼笑一聲,屈起條腿姿勢隨意的倚在藤蔓上,一副老子沒事老子還能再打十個的張狂模樣。

但實際上腦子已經混沌地聽不清晏蘭佩在說些什麼了。

晏蘭佩的狀態比他好不到哪裡去,後背又一次傳來陣劇痛,靈力外泄,撐在臨江城外的藤蔓搖搖欲墜。

渡鹿留下的大陣終於轟然墜落,寧不為祭出殘破不堪的朱雀碎片要硬扛,卻被陡然圍攏的藤蔓護在了下麵。

“晏蘭佩!”寧不為憤怒的大喝一聲。

無數藤蔓被連根拔起,凝聚成球,在大陣衝擊之下一層層化作枯黑的齏粉,兩相撞擊,藤球在不斷縮小又縮小,最終硬生生將那殘餘的大陣耗乾,隻留滿地飛灰。

臨江城外人聲喧囂,臨江城內寂靜無聲。

無儘河上空,藤蔓纏繞撐起的橋上麵坐著兩個人,一個奄奄一息,另一個已到強弩之末。

“乘風,當年你回來得太晚了。”晏蘭佩看著他,神情無奈又慶幸,“也幸好你回來的晚。”

寧不為耳朵裡嗡嗡作響,晏蘭佩的聲音忽遠忽近,但他還是聽見了。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寧不為問。

晏蘭佩搖搖頭,“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我隻親眼見渡鹿殺了寧行遠。”

“我帶你……看。”

寧不為臉色一變,開口要阻止他,卻見晏蘭佩衝他搖了搖頭。

“我撐不了多久了,起碼死前……讓我再看看他。”

彌留之際,可施溯魂。

回溯往昔,再見故人,了卻執念,身赴黃泉。

可溯魂隻能將死者本人施術,除了加快生命的流逝,並沒有什麼實際用處,是故少有人用。

說是了卻執念,可將死之人對世間多有留戀。

“好在……故人已逝——”

寧不為眼前一晃,忽地就回到了當年寧府的澹懷院。

與之前在渡鹿的惑心陣中不同,此時他意識清醒,如同時隔多年,遠行歸家的遊魂。

澹懷院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古樸雅致的院落,門兩邊種著兩棵桂花樹,蜿長廊外是一片青玉色的九葉蓮,中有青石鋪就的蜿蜒小路,一直延伸到院門口,往外一抬眼便能看見蒼青的沉月山。

“這麼小的孩子。”身後響起一道有些陌生的聲音。

寧不為猛地轉過身去,便見寧行遠站在連廊下,神色微微有些苦惱。

但顯然方才不是他在說話,寧不為定睛一看,卻見從寧行遠玄色的寬袖中探出了一根翠綠的藤蔓,上麵長著鋸齒狀的小葉子,順著寧行遠的手臂爬到他肩膀上。

正是尚未化形的晏蘭佩。

而且要比他記憶中的細不少。

他順著寧行遠和晏蘭佩的目光看去,就發現有個不過五六歲的男童蹲在成片的九葉蓮中,麵無表情地伸手揪著花瓣往嘴裡塞。

寧不為嘴角抽了抽。

那是剛被接到寧家主家的他自己。

但是他不記得有這麼個場景了。

寧行遠嘴巴未動,寧不為卻聽見了他的聲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寧行遠和晏蘭佩在他們識海中的對話。

“應該能養活。”寧行遠說。

“你又沒養過。”晏蘭佩道:“他胳膊還沒我粗。”

寧行遠嚴肅道:“渡鹿我養活了。”

“你撿到渡鹿的時候他都十二了,跟小不點不一樣。”晏蘭佩說:“聽說這麼小的孩子連吃飯都要喂呢。”

寧行遠皺了皺眉,“那也得養,他在的旁支人都死光了,被寧帆那一支帶去讓他修了無情道。”

“這不是胡鬨嗎?這麼小的孩子修什麼無情道,他連無情道是什麼都不知道。”晏蘭佩不讚成道:“那我們還是養著他吧。”

“他不跟我說話。”寧行遠試著往前走了一步,蹲在九葉蓮中的小孩警惕地退後了一步。

晏蘭佩興致勃勃地給他出主意,“你板著臉他自然害怕,你笑一笑。”

寧行遠神色僵硬道:“怎麼笑?”

“像隔壁大街上賣豆腐的葉夫人那麼笑,慈祥又和藹。”晏蘭佩建議。

寧行遠僵硬地扯起嘴角彎腰看向九葉蓮裡的小孩。

圍觀的寧不為默默地扶額。

果不其然,馬上就傳來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

眼前的畫麵突然開始模糊,晏蘭佩虛弱的聲音有點尷尬,“回溯得太早了。”

果然,下一瞬畫麵就變成了十年之後。

“寧行遠!你彆讓寧乘風再薅我葉子了!再薅就禿了!”晏蘭佩怒道。

寧行遠揣著袖子微笑道:“誰讓你總招惹他。”

晏蘭佩說:“我那是稀罕他,那麼個小不點都長這麼大了,跟養兒子似的。”

寧行遠麵不改色同對麵揪著九葉蓮的少年道:“乘風,綠藤說它要當你爹。”

寧不為頓時炸毛,伸手就拽住那根藤蔓要薅它葉子,“他怎麼不上天呢!”

晏蘭佩一邊躲一邊控訴道:“寧行遠!每次都是你招惹他!”

寧行遠八風不動地笑道:“多可愛啊。”

“你們姓寧的都有毛病!”晏蘭佩罵道。

晏蘭佩被寧不為打了個結,氣得葉子都快掉光了,“小兔崽子,等我化形了非要揍他一頓!”

“它說你找揍。”寧行遠掐頭去尾傳了話。

少年拎著劍就要跟那藤蔓打架。

晏蘭佩苦惱地問寧行遠,“這回我要輸還是贏啊?”

寧行遠抬頭看了眼遠處的青山,“他被先生從萬玄院罰回來了,讓他贏一把開心開心。”

“唉,哄孩子真難。”晏蘭佩歎了口氣,跟少年打了起來。

聲勢浩大,實則都沒用上一成的功力。

五百年後的寧不為站在他們身後,聽著令人哭笑不得的對話,扯了扯嘴角。

待少年走後,寧行遠便帶著晏蘭佩去了沉月山。

“你在此閉關,待春分那日化形。”寧行遠將他放回了本體上。

參天巨藤高聳入雲,底下的根係布滿了整個沉月山。

“方才我不是跟乘風鬨著玩,是真打算化形成男子。”晏蘭佩道:“一名英俊高大的男子。”

寧行遠無奈道:“你要化形成何種模樣是你的自由。”

晏蘭佩客氣道:“多少還是要考慮一下你的意思。”

寧行遠停頓片刻道:“其實我覺得——”

晏蘭佩道:“你的意思其實也沒那麼重要。”

寧行遠:“…………”

好一根有主見的藤。

“我化形之後絕對要比寧乘風高。”晏蘭佩堅持道。

“他今年十六的生辰的還沒過,還會再長的。”寧行遠說:“跟他較什麼勁。”

“他天天薅我葉子,他薅我一片葉子我就拔他一根頭發。”晏蘭佩語重心長道:“讓他見識世間險惡,藤不可欺。”

寧行遠無奈又好笑道:“春分那日他應當放假了,我喊他回來觀你化形。”

“我要第一個見你,第二個見他。”巨藤上的藤條纏住他的頭發,悄悄拔了一根。

寧行遠:“可以……但你不要拔我的頭發。”

“你管教無方,讓乘風薅我葉子,你倆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