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鐵軍那本已枯朽的身軀,在幻術的作用下,呈現出宛如生前的樣貌,那張古板而遍布傷痕的臉上甚至仍帶有一絲氣血流淌的紅暈,仿佛老人隨時都可能睜開眼。
而身軀化入紙人的過程,不單佐有自天外傳來的悠揚仙音,更有奇花異草憑空綻放,爭奇鬥豔。短短片刻間,靈山腳下就遍布芬芳,令人醺醺欲醉。
然後,在這樣光鮮亮麗的裝點之下,鹿悠悠、宋徽……以及關鐵軍在世僅存的兩位親人:關定南、關小河,四人攜手,一道將那枯乾如玩偶一般的軀骸,一點點送入護山紙人中。
由宋徽親手剪裁、繪製的紙人,起初隻是一張純白無色、輪廓簡陋,粗具人形的紙。然而隨著關鐵軍的軀骸,似冰塊沉入溫水一般逐漸融入……白紙便赫然呈現出繽紛色彩,輪廓也輕輕蠕動著,一點點變得更加細致擬人。
不多時,紙人上就映出了關鐵軍的麵容。乍看來就似活人一般生動,絲毫沒有舊日紙人的單薄特征。顯然,宋徽並不僅僅重現了舊仙曆時代的技術,更將仙盟千年的仙道演化也融入其中。
事實上,也唯有這樣的紙人,才能完美地承載一個生於新仙曆時代的關鐵軍。
再之後,紙上的關鐵軍睜開了眼。而隨著他的雙目點亮,他的整個身軀也隨之飽滿充盈,變得立體起來,幾乎與活人無異,全然看不出本體隻是一張薄紙。
而隨著紙人關鐵軍的蘇醒,要塞前,出席葬禮的將士們,頓時迸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呼和歡喜聲。因為人們仿佛看到元帥的死而複生。
但不過短短一瞬,關鐵軍便又複歸原狀,氣血飽滿的軀體迅速乾癟,最終化為薄紙一張,而紙上那精致的顏色也在轉眼之間就褪色殆儘,重新歸為一片雪白。
再之後,鹿悠悠帶著一絲不忍,將紙人高高祭起,一路直升至罡風層的邊緣,讓它能在最後的時刻,迎著朝陽向東方眺望俯瞰,將仙盟的繁華錦繡深深刻印在心底……而後,紙人就化作虹光,瞬息間流向定荒結界的最西側——曾經名為赤壟地的地方。
隨著白澄的隕落,因巧合而形成的赤壟地已經不複存在,一條條宛如醜陋褶皺的赤色山壟隨著茸城的西進而沉入大地,令地形回歸平坦。但是無形的邊界依然矗立著。
紙人關鐵軍的歸宿,就在這條無形的邊界線上。
當他站上邊界時,一條無形的纖繩便緩緩點亮,從他的肩頭,一路延伸向遙遠的茸城建木。
而後,關鐵軍扛起纖繩,向西方荒原所在的方向,邁動腳步。紙人的腳步單薄綿軟,但隨著腳步落定,所有人都感到心頭似有無聲的搖簇。仿佛整個天之右五州的文明疆域,都被紙人拖動著,向前進了一步。
這當然隻是錯覺,單憑關鐵軍一人之力,無論那薄薄的紙人上寄托了多少人的意誌,也不可能拖動整座茸城……但這又不是錯覺,因為驅使著茸城前進的,其實正是最簡單樸實的纖夫的前進踏步。
一千兩百年前,仙盟初立,八方定荒徒具雛形,各個定荒城都被荒原分割的時候,驅使定荒城前進,拓展文明疆域的力量,便是一個個勇敢地走在結界前沿的纖夫。他們用血肉之軀拖動整座城市前進,迎著荒魔異獸的殺戮,永不言退。他們絕大部分都倒在前進的路上,屍骸化作文明疆域的養料,滋養著後世千年的繁華。然後,他們的意誌,他們的豐功偉績,則被收錄於凝淵圖,成為永世不朽的神通。
如今,仙盟早已不需要征發纖夫,用血肉之軀為定荒城鋪路。因為凝淵圖已經能從繁華盛世中,提取源源不絕的力量,推動城市前進。以至於仙盟後方甚至能在紙醉金迷中,慶祝拓荒的勝利。
但是關鐵軍的前進,卻引發了凝淵圖最樸素的共鳴,他的腳步,仿佛與無數仙盟將士的心跳交融,永不終結。
……儀式在無聲中結束。數十萬聯軍,沉默著,似溪流一般漸漸散去。
關小河攙扶著仍有傷在身,幾近虛脫的兄長,向王洛致以複雜的目光,最終還是點點頭,無聲道了謝。
而鹿悠悠則留到了最後。
她沉默許久,還是開口說道:“靈山的護山紙人,本質是一種酷刑。在完成使命之前,一個人的思維、意誌、行動都會被他所賦予的使命牢牢約束著,似奴隸一般生存。唯有完成使命,才會依據功業的大小,獲得自由。你之前所見的宋徽教授,就是為靈山立下大功,才成為了完全自由的獨立人,他身上幾乎沒有殘留紙人的痕跡,我也無權命令他做什麼,這次純粹是基於人情請托,才讓他出手……但是,和他同時代的其他紙人,都已經磨損殆儘了。事實上,除了宋徽之外,我幾乎從未聽說有哪個紙人能真正完成自己的贖罪使命,獲得自由。”
頓了頓,鹿芷瑤又說。
“關元帥為自己賦予的使命,是完成定荒大業,將文明疆域覆蓋滿整個九州……當然,我們每個人都堅信,光複荒原的日子一定會到來,但是,那也一定不是三五十年之內。或許要三五百年,甚至可能要一千年,兩千年。我們不過初入荒原,就幾乎被區區一人擋住去路,前功儘棄。後麵的艱險,任誰也不敢輕易估量。但元帥他卻還是立下了這般不切實際的宏願。所以,他根本沒有奢望自由,磨損泯滅在西行的道路上,就是他為自己設計好的終局。我很遺憾,沒有在此之前和關元帥深談,所以我也不能斷定他為何要如此決絕。但我想,或許在他看來,拓荒之行才剛起步,他這個聯軍元帥就無奈隕落……這非但不是功績,反而是為帥者的莫大疏失,所以他才要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贖罪。所謂鞠躬儘瘁,死而後己,形容的大概就是關元帥這種人吧……”
說完,鹿悠悠長歎一聲,看向王洛的目光,變得無比的深邃悠遠。
“王洛,我沒有資格要求你什麼,也不想求你做什麼,因為我知道你內心深處一定已經有了答案,我隻希望你能遵從那個答案,而非被一時的情緒左右……至於另一個人,希望我們永遠不要再見麵了。”
說完,鹿悠悠的身形便似薄霧一般消散了。
而待鹿悠悠走後,白澄的聲音,才在王洛的意識世界中響起。
“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當年的師姐會那般決絕地站在螻蟻一邊了……可惜,我知道的還是太晚了。我一直說,自己當年對師姐如何信任,以至於對她的背叛憤恨至今。但其實,如果我真的能再多盲信幾分,或許也不會有後來那許多事了。事到如今,我心中怨恨已消,對天庭也無指望,唯一的牽掛也在太虛中安頓下來,所以,我實在沒有繼續留駐此世的理由。王洛,就拜托你,為我找個能與鹿悠悠永不再見的去路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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