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2 / 2)

所有人齊齊望去,卻見桑寧寧依舊攔在那赤魂怨女前,動也沒動。

“她沒有殺人,甚至也沒有害人。”

桑寧寧嗓音淡漠,劍鋒卻忽得一變,直指那被桑雲惜護在懷中的小男孩。

“反倒是你懷中此人,與其父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害了那麼多無辜女子暫且不論,連自己的親生母親也能下手。光憑這一點,桑雲惜,你難道還覺得他不該死嗎?”

桑雲惜:“我——”

“我不在乎你的想法。”

桑寧寧唇邊忽然揚起一抹極淡極淡的笑。

她現在,隻是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桑雲惜心中頓時警鈴大作,然而她再也來不及反應,隻見她驚懼交加的瞳孔之中倒映著桑寧寧持劍而來的身影。

陰之淮手指輕顫,卻終究沒有動手。

然而他不動手,桑父卻不會袖手旁觀。

他身姿變換,想要阻攔,卻見那道一直靜默的身影一動,是飛鴻踏雪般輕飄飄地落在了他的審判。

“桑家主。”容訣輕聲道,“桑寧寧可也是你的親生骨肉呢。”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牢牢將桑父釘在了原地。

沒有任何人插手,桑寧寧想要從桑雲惜手中得人簡直易如反掌。

畢竟在未曾觸犯自己的利益時,桑雲惜也並非真心相護。

桑寧寧一劍刺穿了陳小少爺的肩胛骨,不顧他的慘叫,直接將他挑到了赤魂怨女的麵前。

她言簡意賅:“你,自己來。”

桑雲惜在她身後著急道:“逼母殺子,過於殘忍。”

桑曜安和桑母也俱是皺眉,就連陰之淮的神色都嚴肅了許多。

離得這樣近,若是赤魂怨女爆發,魚死網破之下,桑寧寧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然而誰也沒想到,那婉娘竟然是一陣放聲大笑。

“我徐婉,承徐家之誌,一生光明磊落,未曾害過一人,未曾傷過一人。如今落到如此下場,是世道不公,是天道不公!”

她乾脆利落地結果了自己的兒子後,一道紅絲從她手中幻化,直直困住了牆角處不知何時已然暈過去的陳老爺。

“讓我兒死在我手中,是我對他最後的私心。”婉娘手中燃起一道赤火,將兒子的屍骨燒成灰燼,在一步步向前走。

隨著她走得每一步,地上都燃起一朵火焰。

隨著每一朵火焰的出現,她的身形越發淺淡。

“至於另外一個……”

婉娘頓了頓,忽得轉過頭,看向了桑寧寧。

“你覺得我該怎麼做?”

桑寧寧毫不猶豫:“將他的罪行公之於眾,讓所有被他欺騙之人的家人來複仇,再最後將他碎屍萬段,以儆效尤。”

“好。”

婉娘沒有任何遲疑,她的麵容在昏黃燭火下,竟然顯得有些溫順。

“那麼,就按照你說的做。”

隨著這道話音落下,原本被捆著的陳老爺忽得被紅線放下,被直直拋向了人群中,引來一陣壓抑的呼喊。

所有人都下意識看向了陳老爺,唯有桑寧寧獨獨轉過身。

赤魂怨女對她一笑。

這個笑扭曲又醜陋,但桑寧寧卻不再怕了。

“你像小桃。”

婉娘又向著桑寧寧的方向走了幾步,抬手想要觸碰桑寧寧的臉。

桑寧寧沒有躲,但是婉娘卻在掌心火焰即將觸碰到對方時,驀地放下。

她似乎笑了笑。

“你們都一樣,認死理。”

小桃啊,認她做了主子,就是一輩子的主子。

在她走後,竟然連這樣一個小畜生都心甘情願地護著。

……傻子。

真是傻子。

婉娘似乎看到了什麼可愛的事,運轉著赤色流火的眼眶微微眯起,連嘶啞的聲音都多了一分柔和。

分明是赤魂之色,似乎內裡還有紅光在流淌。

“她怎麼會不知道啊……那畜生是她看著長大的……”

自從兒子出生後,婉娘就被迫困於床榻,一切都是夫君教導。

為數不多的書信往來,都是靠著小桃傳遞。

她怎麼會真的不知呢?

婉娘嗓音粗糲,大笑道:“傻子……太傻啦……”

若真的有下輩子,她不要小桃當她的丫鬟啦。

她要當小桃的丫鬟,像小桃保護她一樣,保護小桃一輩子。

但她成了怨魂啊……

怨魂,沒有來世。

桑寧寧舉著劍站在了婉娘麵前。

“事情已了。”桑寧寧麵無表情道,“我該殺了你了。”

說得決絕,可她分明是不忍的。

婉娘笑著看向了這個年歲不大的孩子。

誒呀,仔細一看,其實和她的孩子差不多大呢。

在婉娘的想象中,自己的孩子,就該長成這樣正直堅定的模樣才對。

“最後一件事……”婉娘湊近了,對著桑寧寧笑了起來,“你幫我給小桃立個碑吧,就在老宅的桃樹下。”

隨著話音落下,婉娘猛然撞向了桑寧寧的劍鋒。

在最後一刻,她看到了桑寧寧錯愕的目光,和下意識想要收回的手。

肯定是心軟了吧,婉娘想。

於是她更用力地迎上劍鋒。

心軟可不行呐,若是沒這一下,這小姑娘八成要被人懷疑和她這個怨魂勾結了。

嘖,也不知道她那個不知來曆的怨

魂兄長大人能不能護得住……

眼前的一切破碎,光陰輪轉成碎片,如萬花之境,一幕幕出現在眼前。

有童年時得到漂亮衣裙的歡笑;和小桃一起爬桃樹被父母責罵的委屈;偷偷看未婚夫婿時對上對方眼神時,彼此的臉紅心跳……

一切的一切出現又消散,最後彙成了一個畫麵。

年歲不大的小姑娘看著她的兄長,倔強又固執地提問。

“——你也認為婉娘不該憤怒嗎?”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喚回了迷失已久的魂魄裡,僅存的理智。

屋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紅衣飄散,赤火消融。

在消散前,婉娘對著桑寧寧的方向,無聲地張開了口。

【謝謝。】

這才是她想說的最後一件事

謝謝你,願意懂我的憤怒。

……

一切事了,眾人各自回房,再沒心思聚集。

容訣將收拾殘局的事交給了陰之淮,獨自一人回了房間。

燭火幽幽,再無陰森之怨。

隨著光影搖曳,身影晃動時,倏地一遍。

黑夜如昨,白骨重現。

它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白骨處刻下的文字。

【明曆498,鴉羽城,承恩徐家水】

在淪為街邊野犬的那一世,曾有一個路過趕考的徐姓小書生,在出客棧後,隨手給過它一碗水喝。

兜兜轉轉,因果相報。

它低下頭,用小刀一點一點磨平了這一行字。

自從發現了自己容易忘事後,容訣就開始在自己的骨頭上用小刀刻下自己認為重要的事情,然後一點一點去完成。

然而這一次,在磨平曾經的文字後,它忽然覺得有些空蕩蕩的。

想了想,它忽得又變回了“容訣”的模樣,握刀如筆,一筆一劃,認真地刻下了什麼。

……

小桃的墓碑,和婉娘一起,立在徐家老宅後院的桃樹下。

桃花紛紛揚揚,散落在地上。

有一朵桃花仿佛有知覺似的,飄飄搖搖地落在了桑寧寧的手心。

桑寧寧沉默了好一會兒,小心地將它收起,扭過頭問道:“最後,婉娘是在流淚嗎?”

容訣偏過頭,輕聲否認:“怨魂不會流淚。”

雪衣青年站起身,望向了遠方。

山河依然,故人皆改。

“桑寧寧,不要相信怨魂的情緒。在怨魂的世界裡,隻有怨恨才是一切的根源,它們沒有情緒,一切表露出來的情緒,都隻是為了欺騙。”

怨魂不會流淚。

可是,婉娘會為了小桃而流淚。

怨魂沒有情緒。

可是,婉娘會在消散前對她道謝。

桑寧寧摸了摸心口,起身時,這裡有些悶悶的痛。

她有些恨自己。

倘若自己的劍

能夠快一些,能夠再快過桑雲惜掐訣的那一陣風——又或者她當時沒有和大師兄交換劍,倘若她一直握著玉容劍,是不是她就有可能救下婉娘?

但婉娘是一個赤魂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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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終,還是要殺了她的。

桑寧寧心中發悶,她說不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也並非是想要流淚,可是眼眶就是有些泛疼,讓她連周遭的景色都無暇再看。

“對了。”

在回程前,容訣忽得回過頭:“小師妹要將佩劍還我。”

桑寧寧沉默的交出了佩劍,卻在容訣要將玉容劍交付給她時,迅速收回了手。

她也不看那正在嗡鳴輕顫的劍匣,果斷道:“我不要它。”

玩歸玩,鬨歸鬨。

但桑寧寧絕不拿自己的終生“劍”福開玩笑。

更何況這把劍也不喜歡她。

當日若非她意誌堅定,說不定根本握不住劍。

這樣的劍,桑寧寧可不想要。

容訣唇畔勾起了一抹笑,他有些想要如以往那樣摸一摸桑寧寧的頭,但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手。

他側過身,頭也不回:“待回宗後,無論發生什麼,小師妹都不要管我,也不要來尋我。”

桑寧寧垂下眼:“大師兄的意思是,以後我和你橋歸橋,路歸路,再不相乾?”

“對,就是這個意思。”容訣垂首揚起嘴角,似是笑得歡暢,“從此以後,小師妹隻當我沒存在過一樣便好,其餘的,什麼也不必管。”

嗬。

讓她什麼都不要管,自己管的倒是挺多。

桑寧寧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悶氣。

“我知道了。早先我就已經把你贈我的衣衫丟棄,那風鈴是我舊物,承蒙大師兄修補,但我日後也不會隨意拿出,讓人看到。”

前方的腳步似是頓了頓,隨後容訣微微頷首,嗓音含笑:“這樣最好不過了。”

更氣了。

但桑寧寧從來不是個會用熱臉倒貼的人,既然容訣說了這話,她當即就和對方分道揚鑣,回宗後,更是連容長老也沒見,直接去了自己的小竹屋閉關七日。

七日後,桑寧寧出門,去了外門的膳房。

門可羅雀,人煙稀少。

桑寧寧半點不覺得不對,她點了和那日一模一樣的飯食,兀自找到位置坐下。

“呀!我記得你,每次來都點最簡單米粥,不過你現在已經是內門的桑仙長啦!”

膳房的掌勺樂嗬嗬地為桑寧寧端來了點心,一邊口中止不住的惋惜:“就是可惜呀,容仙長平日裡看著那樣好的人,竟然做下了這等錯事……”

握著筷子的手頓住。

桑寧寧抬眸:“容訣怎麼了?”

掌勺愣是被這黑漆漆的眼看得一抖。

真是奇怪!分明瞧著也年歲不大,不知從那兒得來了這樣一身迫人氣勢?

倒是……倒是瞧著和那位大師兄有些微妙的相似之處。

掌勺結結巴巴道:“‘真假公子’一事敗露,容、容仙長的身份有異,他不是容長老親子,與你一同拜入內門的明仙長才是……今日要在明鏡台被行刑……”

剩下的話,桑寧寧一個字也不聽了。

——明鏡台。

她當即運起所有靈力,以平生罕見的速度,飛速趕往了明鏡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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