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我放過她,師父會放過嗎?”
左儀水倏地抬頭,
然而陰之淮卻不打算就這樣放過他。
“你以為為什麼師父支走了我們所有人,隻留下你?左儀水,還不是因為你的性格——說好聽些是不理俗世,說難聽些,你根本就是懦弱無比,所以留你在這裡,即便你發現了端倪,也隻會裝聾作啞,再不會多言,更不會破壞他的計劃。”
陰之淮咧開嘴,笑了起來。
他怎麼會不懂容守天呢?
這是那個將他從雪地裡撿回家,讓他心生崇敬,從小待之如父的人。
所以他才會那般恨容訣,因為容訣的出現,搶走了他的“父親”。
很快,這種憎恨越演越烈,讓他幾乎忘記了緣由,隻記得要“恨”。
這一切在“真假公子”案爆出時,更是達到了頂峰。
然而在目睹了容訣被抽骨奪丹後,心頭扭曲的恨意退減,更大的茫然湧上心頭。
容訣的出現,是自己悲慘的罪魁禍首。
——他從小一直這樣堅定的認為。
那,倘若容訣不是呢?
這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陰之淮壓根兒不敢再細想。
就像他也不敢細想,桑寧寧和桑家到底是什麼關係一樣。
許久後,陰之淮才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我是在幫小師妹。”他的
喉嚨有幾分乾澀,“我在幫她,三師弟。”
讓容訣快點消失。
讓她和容訣劃清界限,不要再有牽連。
或許如此,才能讓他們那位多疑的、不知在做什麼的師父心安。
左儀水望向他,腦中卻不期然地閃過了那個少女的身影。
十四五歲的模樣,身體還未抽條,但脊背卻挺得那樣直。
還有眼睛。
她有那樣一雙明亮的眼睛。
這樣的眼睛,即便是在拒絕他時,都依舊明亮且堅定。
不曾損耗半分鋒芒。
左儀水垂下眼,淡淡道:“她不需要。”
此話一出,滿室俱靜。
陰之淮探究似的盯著他看了許久。
“不需要、不需要……”他喃喃道,而後咧嘴一笑,極為開懷
“三師弟,究竟是小師妹不需要,還是你不敢給?”
不要還是不敢?
左儀水眼神恍惚了一瞬。
陰之淮才不顧及左儀水心中所想,自顧自道:“你若真是為她好,你就該去告訴她,做下這些事,會有多麼令師父生氣。”
左儀水沉默。
他……沒有這個膽量。
就如他沉默地接受了家中給他選擇的伴侶一樣,他現在也隻能沉默地解釋師門中的安排。
陰之淮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扯了扯嘴角。
何止是左儀水。
他不也一樣?
兩人均以為這一次談話不了了之,熟知就在晚間,兩人卻聽到了另外一則消息——
“長老、容長老要收走小師妹的玉容劍!”
……
時間退回至七日前。
桑寧寧就這樣大搖大擺地把人帶到了自己的住處。
她的行事一貫如此,容訣倒也不驚訝。
隻是這條路雖然走的人不多,但也並非什麼無人問津的小路,路過的弟子但凡看清兩人的麵容,無一不是瞪大眼睛,下意識抬手捂住嘴,掩蓋住自己即將脫口而出的驚呼。
“這、這是大師兄……!”
“噓!說這麼大聲,你想被打嗎?”
一路上類似的對話就沒有停下過。
容訣聽了一會兒,偏過頭提議:“小師妹要不要選個小路?或者捏個法訣,遮一遮我的臉。”
又變成“小師妹”了。
桑寧寧先挨個將說閒話的人瞪了回去,隨後轉過頭,理直氣壯道:“有什麼好遮的?”
再說了,旁人越這麼說,她就越要這麼做。
“我們兩個走在一處光明正大,你有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為何要遮?”桑寧寧最不喜歡這些彎彎繞繞,語氣愈發直白,“長老管事都沒下令說旁人不準接近你,他們說什麼就說,我不在乎。”
話剛說完,桑寧寧就頓了頓,放緩了腳步。
她天性如此,對他人情緒感知並不敏銳。
但容訣呢?
他是個好人。
還是個極為心軟的好人。
從人人稱羨的“大師兄”,淪為現在連姓氏都虛假的存在,從天之驕子跌落雲端淪為泥沼……
他現在,又是什麼感受?
這是桑寧寧第一次嘗試,去感受他人的情緒。
“你……”
桑寧寧抿了抿唇,反手想要拉住容訣的衣袖,卻沒想到容訣扣得太緊,她一時沒能掙脫,反倒不小心抓住了對方的手指。
修長的手指上,早就布滿了傷痕,桑寧寧方才看得很分明。
在不小心觸及到後,她整個人都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低下頭,謹慎地用手勾起了他最完好的那根手指。
容訣看得眉目彎彎。
有那麼一刻,他幾乎想要告訴桑寧寧,其實遠不必如此小心,畢竟作為一個輪回幾百年的怨魂,他早就不知道疼痛了。
“……你也不要在乎他們說的話。”
桑寧寧低低地說完這句話,又拉著容訣向前走。
她走得更快了些,故意超過了容訣一兩步,試圖用自己的身影將他掩蓋。
大師兄是個好人。
好人,不該被這樣欺負。
桑寧寧不善言辭,說不出什麼漂亮話,此刻也隻能梗著脖子,僵硬地說道:“那些傷口……等到了我住的地方,上了藥,就會好。”
異樣的感覺驟然從空蕩蕩的心房劃過。
幾乎就在這句話落下的刹那,從頭到腳連帶著五臟六腑的傷口,都開始劇烈的疼痛起來了。
……啊。
容訣想起來了。
他這一世,隻是離魂後怨魂歸體罷了。
從頭到尾,無論是起初那個呆呆的、癡傻的“容訣”,還是後麵那個溫雅端方的“大師兄”——
這些,其實都是他。
腕上叮當,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輕輕作響。
容訣動了動手腕,感受到上麵那灼心般刺骨疼痛,卻心情頗好地揚起唇角。
“好,我信師妹。”
身上的束縛又輕了一層。
因為他想起來了。
——他原來,也是感受得到疼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