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桑寧寧讓渾身如劍出鞘似的氣質一變,顯得可憐極了。
像是一隻大雪天被遺棄在路邊的青鳥,找不到巢穴,隻能茫然地一遍又一遍於空中盤旋。
容訣歎了口氣,終是抬手在她頭上摸了摸:“我怎麼會厭惡你。”
聽了這話,桑寧寧眼睫一抖,雪花飄落,掉到了臉上。
清淩淩的幾片雪花在肌膚上化開,成了幾滴水痕。
分明知道是假的,但容訣心中還是驀地一空。
有那麼一刻,他希望這世間再也不要下雪。
他用偽裝成靈力的怨氣化成了一把傘,遮在了桑寧寧的頭頂。
“隻是寧寧,總有一日,我們會分開的。”
桑寧寧:“一定麼?”
“一定。”容訣輕聲道,“或早或晚。”
桑寧寧擰起眉毛,語氣似有些不滿道:“師兄憑什麼如此篤定?”
容訣莞爾一笑,沒有立即接口。
兩人一道向前走去,誰都沒有再用靈力,也沒有人禦劍而行,隻是如凡人一樣在雪中並肩而行。
每一步都踏在雪上,留下了一排深深淺淺的腳印。
“你看,就像是來司命峰前,你也想不到你會交上這麼多的好友,有一個符合你心意的師父,還學會了禦劍飛行,學會了《無名劍譜》中的招式,甚至還和沈家小友學了一些醫道之術。”
“而往後,你會變得更厲害,也會結交更多的朋友,他們許是來自天南地北,各個宗派,你們會相處的極好,這其中,或許……”容訣頓了頓,安靜了幾息,才又勾著唇角,溫柔道,“或許還有你未來的道侶。”
桑寧寧疑惑地抬起頭:“道侶?”
“嗯,就是要與你相伴道途,長長久久之人。”
長長久久?
桑寧寧倏地停下腳步,在一條石階的儘頭站定,平靜地反問:“大師兄不可以麼?”
白雪仍在落下,兩人之間誰都未開口,時光仿佛凝結在此刻。
容訣先是一怔,藏在衣袖之下的手倏地緊握,腕上一陣叮當作響。
但他麵上卻是柔和地笑了,恍若未曾有絲毫動容:“自然不可——”
“可是我想要長長久久地和大師兄在一起。”
清脆的嗓音直白極了,越過層層疊疊的雪,如同穿過歲歲年年,就這樣到了他的耳邊。
心臟處久違地傳來了擂鼓似的歡欣,好像有一朵花要盛放而出,有那麼一瞬,容訣確實彎起了嘴角,但也
隻是一瞬。
他知道,說出這話的桑寧寧沒有其他意思。
而他自己也該沒有。
於是容訣笑了笑,抬手為桑寧寧攏了下衣服,柔聲道:“所謂道侶,應是你同道之人,更是你心儀之人。”
桑寧寧抿唇,直白道:“我不明白。”
“就像方才走的那一路一樣,路終會有儘頭,你也終會到達終點。”容訣掙開了桑寧寧的手,溫聲道,“寧寧,勿要再為這些瑣事煩憂,我也隻是有幸陪你一路而已。”
一個即將消逝的白骨怨魂,已不能再有心赴紅塵。
見桑寧寧眉頭緊鎖,似乎在思考什麼,容訣卻沒再多言。
他的目光向一旁偏了偏,語氣溫柔:“不是說今日要下山清繳怨魂麼?快去吧,你的朋友已經在等你了。”
錢芝蘭尷尬地從一旁鑽出來,輕咳一聲:“大師兄、桑師妹,是符師兄讓我來接人的。”
容訣自無不可,他登高遠望,看著桑寧寧的身影消失在雪中。
步伐輕盈,還有幾分雀躍,應當是和身邊人在說什麼高興的事情。
容訣的目光從始至終都很平靜。
“看得這麼專注,可是舍不得了?”
流光仙長不知從哪兒L竄了出來,沒個正行地湊到了容訣身邊,臉上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容訣收回目光:“勿要胡言亂語。”
這一句話,卻是又有些像是容清珩了。
流光仙長咂摸了一下,也不在意容訣的態度,自顧自地跟在他身後。
“你先前說是身有束縛,如今可是解開了?我最近聽說某些人可是被一個神秘來客折騰的不輕……嘖,你打算何時對容家下手?”
容訣:“待離恨天境重開之日,天地間自有怨氣清算,屆時動手,也算符合倫常。”
流光仙長應了一聲,沒在多言,反而挑起了眉梢,對方才之事重提。
“說好了要拉開距離,怎麼又牽著我小徒弟的手?”
容訣道:“一時不察,未來得及掙脫。”
一時不察?
也不知這話說與那些被他折騰的不成人樣的東西們聽,人家信是不信。
流光仙長嗤笑了一聲,閒閒的問道:“上次你說你來找,現在找的如何呢?”
流光仙長並未點明,容訣卻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桑寧寧的……道侶。
腕上有些癢,容訣垂下眼:“沒找到合適的。”
就知道會這樣。
流光仙長嗤笑了一聲,轉移了話題:“這次去勾陳洲清繳怨魂,還有其他門派一起,想來這幾個小家夥又能交到不少朋友。”
“嗯。”
“衡元宗的人大抵也會去。”流光仙長覷了容訣一眼,故意道,“說起來,上次衡元宗那小子就很不錯,模樣俊俏,家世也好,人也有天賦。寧寧那小丫頭對他態度也算得上親和。”
容訣眉頭微不可查地皺起:
“寧寧不喜歡他。”
聽到他幾乎是想也不想的回答,流光仙長嘴角沒忍住抽了一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抬眸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那她喜歡誰?——不是我說,就這丫頭的性格,恐怕八百年都說不出一句‘喜歡’。”
那倒也不是。
容訣抬手摩挲著腰間寧寧劍的劍柄,手腕上的金玉珠串合著飄雪之聲叮當作響。
他輕聲,又似乎含著些許笑。
“她說過,喜歡我。”
這話一出,流光仙長的神情終於變了。
“容訣。”
流光仙長快步站定在容訣身前,無比嚴肅地望向他。
“你該不會對我的小徒弟動心了吧?”
他先前一直不敢問,但此刻卻再也不得不挑明。
容訣不置可否地抬起頭,眸中一片明明滅滅:“你當如何?”
流光仙長深吸一口氣:“倘若是以前,容訣……倘若是你還是容清珩的時候,我一定會為你感到高興。但現在不同,無論是作為你的好友,還是她的師父,我都不會讚同這件事。”
“你有你要做的事情,她有她要走的道途。你到底幾世輪回,長她許多年歲,即便她有什麼動心之舉,你也該攔下,也該……控製。”
說到這裡,饒是流光仙長活了八百餘年,也覺得這話對容訣實在過於殘忍。
他忍不住轉過臉,卻見他以為會麵無表情的人正看著他,笑容和煦溫柔,勝過春風幾度,不見半點愁雲。
“流光。”容訣問,“什麼是動心呢?”
流光仙長怔忪了一會兒L,才慢慢道:“動心,就是當你看見那個人的時候,世上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什麼怨恨嗔癡,什麼家族重任,在你看到她的那一瞬,都是想不起來的。”
正如他看洛秋水一樣。
也正因此,才被人抓到可乘之機,以洛秋水的性命威脅他,他慌亂之下未曾堪破謊言,才耽誤了和容訣的約定。
想到這裡,流光仙長又難受起來:“抱歉,我……”
“無礙。”
容訣反倒拍了拍流光仙長的肩膀,輕鬆一笑:“我隻是想說,你很不必擔心這些。”
流光仙長一怔。
“怨魂無心,我一個怨魂,又談何動心呢?”
流光仙長看著容訣。
他曾經的忘年交,那個驚才絕豔的後輩,那個被寄予厚望、立誓要剿除天下怨魂的容家子。
白雪落在地上激起了塵霧,模糊著像是要將人包裹。
眼前的青年鶴氅藍衫,恰似春日好光景。
姿態清雅,光風霽月。
容訣看起來還是那個如皓月似清風的仙君,但流光仙長清晰的意識到,有什麼已經不一樣了。
他歎了口氣:“但是容訣,你既已是怨魂,那‘占有’與‘動心’,你還分得清麼?”
起碼從容訣這大半年的行徑來看,流光仙長並不認為,他能完全分清。
容訣揚起的唇角往下壓了些許:“占有?”他輕聲道,似乎自己都有些疑惑。“我應當已經控製的很好。”
流光仙長搖了搖頭。
好什麼好?
無非是他們兩個一個控製欲強盛,一個又恰好在對方控製欲強盛的方麵毫不在意罷了。
流光仙長回憶起自己這大半年來的觀察,都快氣笑了。
若非……倒還真是絕配!
“收回你那些青鳥吧。”流光仙長再次歎了口氣,“正如你說的,她總要有自己的道途。容訣,這次清繳怨魂,我想,你還是不要跟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