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這種悲傷真實地洶湧過、淹沒過,哪怕四年時間過後跟火山一樣暫時沉寂了下來,高溫燎燒過的傷痕卻永遠無法退卻,隨意敞開讓人看一角,滿目的瘡痍就足以令人膽戰心驚。
邵知新遲疑稍許,低聲說:“這是兩碼事。我姐姐的案子我會再幫你問問,給你一個答複,但是你不應該為了這個,去包庇另外一個凶手。”
“不是兩碼事!”
江平心被牽動了往事,長久以前承受的強壓伴著無處安置的委屈,如高樓般坍塌下來,終於見到願意幫助她的邵知新,仿佛是垂死求生,迫切地希望他能相信自己,以獲得漫長孤寂中的唯一支持。
她抓住邵知新的手,因呼吸不順暢,導致說出的話也斷斷續續。
“警察小哥哥,我以前有爸媽的。我家在農村,爸媽有點重男輕女。你根本不知道,十幾年前農村那種窮苦地方,女孩子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們村裡的老師不怎麼會講課,甚至連普通話都說不好,說是九年義務教育,可我姐平時根本沒時間去上學。她白天被我媽壓著去田裡種地,晚上要幫著做飯洗衣服。
“我是我爸媽逃生的,沒想到又是個女孩兒。剛出生他們就想餓死我,把我扔在門口,是我姐背著我,給我喂水,帶我出門討奶喝,才把我養活。”
江平心大部分的時間都是跟姐姐在一起,沒得到過父母什麼好臉色,不過她並不在乎。姐姐給了她家庭該有的溫暖跟關懷。
她時時刻刻跟在姐姐身後。幫她一起除草、翻地,給她送水,趴著她的背在樹下乘涼。
邵知新回握住她發顫的手,覺得可能不大合適,從兜裡摸出紙巾。
江平心搖頭,任由眼淚成串地往下掉落,眼前一片模糊,白蒙蒙的水霧中迷離地現出她姐姐的臉,眨一下眼睛,就清晰一分。
她跟姐姐相依為命,姐姐自殺之後,很多事她沒法兒跟警察說,也不能跟老師說,隻能一遍遍地自己回憶。
回顧一次,就感覺心口被剮上一刀。傷口越深,越覺得自己不能罷休。
她沒有錨,光鉚著一股勁兒,偏執地在海中央打轉。沒有方向,時不時起起落落,感覺自己也快像姐姐一樣,在巨大的茫然跟未知之中溺亡。
她姐姐十五歲那年,初中畢業後的第三個月,父母終於超生了一個兒子,決定外出打工,把她們留在老家委托親戚照顧。
江平心不知道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反正對於她姐姐來說,應該是不得不決定命運走向的時刻。
那一天晚上,暮色四沉後,她坐在窗口,從二樓往下看,看她姐姐沿著屋外的小道一遍遍地打轉,走得累了,又坐在旁邊的石凳上,眺望著遠處平整的水田出神。
夜色裡的稻田沒有白天的美麗,猶如一塊塊黑色的方塊,漫無邊際地鋪平開來,與深處的漆黑相連,望不到儘頭。
帶著令人恐懼的森寒。
風聲不知往複吹了幾道,姐姐突然站起身,腳步躑躅地往街上走去。
江平心匆忙扒著窗口叫了一聲:“姐!”
姐姐回過頭,看著她滿臉怔忪。
江平心沒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半晌,見姐姐又要抬步離開,她著急地往前爬了一點,半邊身子探出窗外,小聲詢問:“姐,你要去哪裡啊?”
女生再次停步,回頭看了她一眼。黑暗中看不出表情,但這次她默不吭聲地回來,到了二樓,牽起江平心的手,帶著她一起往外走。
江平心什麼都沒問。兩人沿著馬路瘋狂奔跑,臉頰被狂風吹得幾要失去知覺,走了很長一段,到後麵江平心實在走不動了,姐姐背起她,一步步喘著粗氣繼續前行。
一直到天色灰亮時,一輛在城鄉通行的麵包車從路邊開過,她姐抬手招了招,司機見她們可憐,免費將她們帶到了縣城。
在那個陌生的城市裡,姐姐牽著她在人流中穿行。
江平心始終記得她的手,皮膚是發涼的,手心一直浸著汗,拽著她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全力收緊,到了晚上,在她手臂上留下道道青紫的痕跡。
兩人擁抱著休息,在街邊乞討,攢路費,躲避警察。經曆過一段荒誕而驚險的旅途,看著山野平原湖山河海在方形的玻璃窗外不斷變化,最後橫跨了大半個中國,輾轉來到A市。
由於江平心年紀太小,需要上學,她姐姐裝作是個成年人,帶著她找到了街道的工作人員。
本來隻是想碰碰運氣,沒想到負責對接的阿姨特彆熱心,沒在失蹤人口名單裡發現她的存在,相信了她姐編造的謊言,以為江平心是沒有父母的黑戶,走關係給她補辦了證件,送她入學,還幫她申請了學校的貧困補助。
從那之後,她們正式在A市定居。
她姐姐每天外出打工,供她上學,告誡她好好讀書。
江平心深感愧怍,相比起姐姐,她有種不正常的好運。
遇到的老師、同學,都是友善的,可以享受他人的同情,又不需要承擔生活的困頓。所有的殘酷都落在她姐姐一個人身上,連結局都是如此潦草。
她的好運來源於姐姐偉大的勇氣,所以她總以為,是自己的負累,才導致了一切的惡果。
江平心打定注意了,就算明知是一種錯誤,不需要開解,不必要拋卻,她要背著這種執念獨行餘生。哪怕是趟進地獄,也要給姐姐找一個公道。
她姐叫江靜澄。
有名字。
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