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 / 2)

就像來時那樣,去時黑甲白羽的軍隊也如潮水般有序。

與此同時,程府眾人忙著給自家屍首身下堆柴澆油,要集中火化然後分彆裝回去,那些賊匪的屍首則隨意扔下山澗等著被鴉獸啃食。少商列於眾人之首,吹笛相送這些將入黃泉的無辜生靈。

悠揚的笛聲傳至剛剛開拔的黑甲軍中,原本歡快的‘竹枝調’被女孩降調並拉緩節奏,宛如風穿過冬日冷陽下的竹林,清冷而憂傷。

淩不疑微笑著側耳傾聽,但不知想到了什麼,神情忽變的十分冷漠自厭,像陰影下俊美高傲的岩雕。然後他高高揚起馬鞭,策馬率軍飛馳而去。

吹完一曲,少商放下橫笛,已是淚流滿麵。昨日還歡聲笑語的許多兒郎和女孩,他們的親人朋友再也盼不回他們了。事到臨頭,她才發覺自己還有很多無能為力的事。

幸存的兩名婢女從俘虜中總共指認出十一名對她們下過毒手的賊匪,少商坐在屋裡聽著外麵沸反盈天的吃瓜群眾觀看五馬分屍,然後當夜的晚膳也毫不意外的剩下很多,尤其那些常年安居內宅的仆婦婢女,被血腥場麵惡心的幾乎什麼都吃不下。

處刑完畢後淩不疑立刻領軍開拔去捉拿匪首,留下兩百名黑甲軍護送程家車隊趕往滑縣,領隊的就是那位臂膀貫穿箭傷的年長侍衛。

少商這才知道他姓張名擅,已領有數百石的官秩,為淩不疑帳下裨將,而那位看起來很和氣的刀疤侍衛名叫梁邱起,與那愛插嘴的少年梁邱飛是親兄弟。

次日清晨,少商再度穿上男裝,騎上心愛的奶牛斑小花馬。

程府眾人,從包紮著傷處的家將護衛到扶車而行的婢女仆婦,順著晨曦微光都仰頭望著,等待這位年幼嬌弱的女公子下令啟程。少商用力揮下右臂,空中甩動鞭,眾車輪轂緩緩滾動——她騎在馬上回望,終於可以活著離開這座殺戮流血的山穀了。

車隊一路東行,這回沿途再無襲擾之事。少商覺得哪怕有小蟊賊想來打秋風,看見車隊旁騎行著這麼一支沉默肅穆的黑甲軍也被嚇回去了。

桑氏飲過湯藥後退了燒,漸漸清醒起來,她歉意的看著來探望的少商:“本想帶著你散散心,四處玩耍,沒想反叫你受了這樣大的罪,還不如留在都城呢……”

少商連忙叫她打住:“叔母可千萬彆這麼說!就我這惹禍的性子,處處不消停,留在都城還不被阿母捏死呀!要我說,叔母這回領我出來是對了,見了那麼多了不起的名士,走過那麼多奇趣的地方,如今連賊匪作亂都見識了。以後回都城再赴宴時,還不得由著我吹呀!我要說我神箭無敵,例不虛發,一箭能射穿倆,眾賊簡直望風披靡……”她又對著車中仆婦婢女假作威脅狀,“你們可不許拆穿我!”

眾女都被逗笑的不行,桑氏病中蒼白的麵色都浮起了一層紅暈。

少商並未在車內多停留,始終在車隊前後來回馳行,既要照管傷者是否有發燒潰爛,又要詢問時時前路狀況,還要顧著程娓和雙胞胎男孩……才大半日就累的渾身僵硬酸痛,好在張擅由李家父子陪著閒聊,不用她費心招待。

行至離滑縣僅有半日路程時,就看見分彆數日的豬蹄叔父領著老長一隊兵卒從斜裡瘋狂打馬過來,走近見了是少商一行,程止就好像一隻踩到指壓板的豪豬一樣,嗷的一聲撲了過來,著急忙慌的喊著‘你叔母呢你叔母夫人呢夫人呢……’

少商冷笑連連,本想當場擠兌一番,卻見他胡須拉茬衣衫落拓麵黃肌瘦,連發髻都紮的歪歪斜斜,素來衣袂風流如玉人般的小程大人才兩日不見就成了個孔乙己。

不等少商張嘴,身旁的家將已經指明了桑氏所在馬車,程止連滾帶爬的就撲了過去,隨即從車廂裡傳來叔父的嚎啕大哭和桑氏的喜極而泣。

少商頓時覺得自己很多餘。

問了程止隨行護衛才知道,原來那日程止一進清縣縣城就覺得甚奇,因為縣城除了人煙冷清些其餘一切都好,進了縣衙卻發覺縣令師兄不在,縣丞一問三不知,隻說公孫縣令自三日前率兵匆忙離縣,日前才使人來報這日下午定回。

鈍鈍的小程大人坐了一個多時辰總算等到師兄回來,一問之下險些嚇破苦膽。即使腦袋不大靈光,他也立刻意識到現在反而是盤桓在外的妻子和侄女一行比較危險。

為避免給四散的賊匪鑽了空子,皇帝已下令各地官吏都須鎮守城池不得隨意外出,公孫師兄隻好借兵給笨師弟去找人,然而此時程府一行人已逃往獵屋避難去了。

程止帶著大隊人馬跟沒頭蒼蠅似的繞了幾圈,天色漸黑了才想到直接去李太公鄉裡找人,結果趕到鄉裡時孝子李五郎已領上鄉勇連夜摸去救父了。

程止心急如焚,隻知道妻子一行的確遇上了賊匪,鄉裡其他人又說不清自家太公究竟躲在哪裡,他便連一刻也等不住要去找人,漆黑慌亂中大隊人馬一頭栽進一處山穀,反倒弄傷了三成的護衛兵卒,到次日天亮才整頓好人馬。程止這回聰明了,找了個當地人做向導,一處處可能建有獵屋之處摸過去,到今日清晨終於找對了地方。

結果到獵屋時,少商一行人已啟程而去,隻留下一堆酣戰殺戮過後的零碎肢體和滿地血漬,外加一大堆已然熄滅的火化現場。程止自行腦補後直接昏死過去,被侍衛潑水弄醒後勸他興許程府眾人已得救援走了,於是又一路追了上來……

聽完這雞零狗碎一大段,少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年頭越是腦子不好越是運氣好,最令人牙根發癢的,這豬蹄叔父漫山遍野亂跑了幾天幾夜,愣是一個賊匪都沒遇上!

要說,三叔父程止真是從娘胎裡就一路走運至今的典範人物。

生下來就玉雪可愛,酷似一代美男程太公,兄弟姊妹全部顏值加起來都比不過他一半,程母愛他愛的要死,哪怕家計再艱難都沒叫他吃一點苦。然後不到十歲長兄就起勢了,鄉裡人人捧著程小公子頂呱呱棒棒噠,又沒幾年長袖善舞的蕭夫人搭上幾個名士世家,順勢就把程止送上了白鹿山留學鍍金。

本來學問底子薄家世又差的程止絕難避免山上同窗的冷眼譏誚,誰知遇上顏控師兄憐惜他年少俊秀又天真爛漫,一路罩他到自己畢業出仕(少商終於發現這是個嚴重看臉的年代)。外麵亂世,烽火連天,程止卻歡歡樂樂在與世無爭的山中讀書進學。

臨出山前還得了山主之女下嫁,從此疼愛桑氏的老丈人和妻兄也把他嗬護的風雨不透官場順遂,省下程老爹許多力氣。

少商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的看自家叔父莫名不順眼了,作為一個自小運氣就差的孩子看見程止這樣的,能不妒火中燒嗎?!

和桑氏絮叨了半個時辰,程止才出來對張擅和李家父子千恩萬謝,張擅也就罷了,言道‘吾等隻是奉命行事’,於是程止就將滿腔驚恐慌亂化作謝意全部傾瀉到李家父子身上,當場就要結兒女親家。

程止表示:老丈人那邊對他的長女程娓已有主張,不過雙胞胎兒子還光棍著呢!皮相不錯,筋骨強壯,您看看挑一個?

李太公想程家雖是新起的家門,但眼見有興旺之勢,便十分爽快的答應了。為表誠意,李太公把家底都亮清楚了,表示:雖然我現在隻有孫子沒有孫女,剛有孕的兩個新婦看懷相又是男胎,但看見我家五郎了嗎,他最近和世交家的小女娘偷著拉小手親小嘴我都當做不知道呢,回頭我就去提親,這兩年讓他們使使勁很快就有了!

李五郎:阿父…請表醬…

程止還十分貼心的想到李家人也在擔憂,便熱情勸父子倆儘早快馬回鄉,反正現在程府家將加上師兄借來的護衛兵卒,自保到滑縣足以。父子欣然同意。

不過勸退黑甲軍時程止踢到了鐵板,張擅表示‘軍令不可違’,非要親眼看見他們進滑縣才算完成任務。

於是,接下來半日,程止就沒出過桑氏的馬車,連阿苧等人都被趕出來了,什麼端茶喂飯換藥包紮全都一手包了。

少商板著臉瞪著眼,一言不發,心裡怒罵一百遍MMP,看在豬蹄叔父雖然腦子不好但對桑氏確是真愛的份上,她也老老實實的繼續暫代家主統領車隊。

臨到滑縣城門前,張擅一板一眼的上前拱手告辭,並且堅決的辭謝了少商從叔父箱籠裡搜出來的兩盒金錠,還道:“女公子若要恩謝,不妨來日親自謝過我家少主公。”

少商僵硬著臉頰微笑:“正是,正是……”這裡有兩個問題。第一,捧著兩盒金子去打賞淩不疑,這麼驚悚的行為她想都不敢想。第二,她好希望不要再見淩不疑了。

程止在滑縣駐守多年,看守城門的兵卒一眼認出相熟的程府護衛和仆婦,當即開門迎接。

隨著城門緩緩洞開,撲眼而來的就是漫天白皤,路上行人也多披麻戴孝,一旁開啟城門的小卒猶自抹淚,垂頭喃喃著:“小程大人,您終於回來啦……”

少商再遲鈍也察覺出不對了,連忙將車裡還在你儂我儂的叔父揪了出來。

程止站在城門口,愣愣的看向滿街的身著孝衣的百姓,甚至臨街還有打造棺木的。他茫然了片刻,醒過神來吩咐妻子慢慢走,自己趕緊翻身上馬往縣衙奔去,少商連忙策馬跟上。

拐過兩道街口,高大素淨的四進縣衙大院就佇立在叔侄二人眼前,新鋪的青石台階整潔如昔,然而門前屋頂上也掛著許多白色招魂幡,隨風飄動如大雪紛飛。

叔姪倆都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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