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2 / 2)

前日送來三十斛陳米,昨日送來四十斛雜豆,一口大鍋要兩斛米,每口鍋每日可配給二十人份口糧,以三份陳米一份雜豆熬成濃豆粥,外麵有一千二百餘人,今日至少還需小程大人送來大約多少陳米多少雜豆?

那邊廂,程止派來幫忙的門客還沒擺好算籌呢,少商拿著樹枝在地上劃了幾個方程式就算出來了,把那小吏驚的合不攏嘴。

少商也被嚇一跳,她明明記得隻要不涉及高數及以上級彆,桑氏心算比自己套公式筆算,速度和結果都差不了多少。那門客還算是文化人,至於棚中其餘民眾根本不知道少商他們在說什麼,有些蠻荒未開的甚至連基本數數都不會,更彆說加減乘除了。

少商忽然發現自己需要努力壓製貪欲,因為欺騙這些農戶獵戶實在太容易啦,收皮貨糧食時稍微在數字上做些手腳,簡直無本萬利!——用力拍死涼薄老爹遺傳給自己的奸商基因,少商板著臉埋頭工作,堅定的趕走這些邪惡的想法。

因為虎賁軍來的及時,那股悍匪能作案的時間其實隻有短短半日,哪怕加班加點的奸|淫擄掠,對人口和經濟的破壞依舊有限。

如今這棚裡的一千二百餘人屬於倒黴的重災戶,不但房屋被焚毀,家人被殺害致殘,財物糧食也被搶掠一空。便是有親戚家可供容身,身上的傷病卻要靡費許多。是以,程止特意設了此處醫廬,將鄉裡受禍害的民眾收容進來治病療傷,待身體複原再回鄉。

少商:果然古往今來看病都很燒錢。

本來桑氏不欲少商來這種地方,但少商覺得整日陪著老程縣令家的遺孤守靈,心情低落,還不如出來搞搞紅十字運動,何況外傷又不會傳染。

桑氏想來尊重她的意見,便隻好答應了。

此時的醫療水平還十分粗糙,對待外傷多是三板斧,清洗—刮腐—上藥,就完了。最多加上一道技術含量頗高的縫合,而且是用麻線活生生穿進肉裡,看的少商心肝發顫。抗生素什麼的不要想了,最高級的治療居然是讓巫士在一旁跳大神唱咒歌!

本來少商想將這幫迷信份子統統趕出去順便打上一頓,但看這麼一通裝神弄鬼後,居然有不少傷患鼓起了求生的勇氣——於是,無神論者程小娘子客客氣氣的請眾神棍每隔幾日來表演一段,酬金好說。時間一長,縣裡居然傳起了她敬仰天地恭敬神靈的好名聲。

醫廬裡收容的都是在這次兵亂中遭災的人,自然沒什麼好氣氛,人人都有一肚子悲慘的故事,若是換尋常小女娘估計一天要哭幾十次,也就少商這樣涼薄心硬之人才HOLD住。

將流出來的肚腸塞回去,頂著震天嚎叫將肚皮縫補起來,將零丁掛著皮肉的殘肢切去,沒有麻藥隻能忍著,在燒成黑紅色的焦爛皮肉上敷上藥油……

麵對著從整座縣城召集來的醫士學徒和幫手,少商麵無表情的站在當中指揮。每日調集糧食藥物清水,登記死去和傷愈離開的人名和籍貫,調配人手看護傷患,安排作息輪班時刻表,仔細統計支出收入避免產生浪費和貪汙。

程止原本隻想讓侄女應急頂幾日,待他從修繕城防中抽|出手來就另派可靠之人來管理醫廬,誰知少商據理力爭堅不肯退。

這些日子來,她幾乎天不亮就起身從縣衙趕往醫廬,天色沉暮才回去,每日工作至少十五個小時;有時忙急了她就在醫廬內堂湊合著趴一夜,反正身旁有可輪換的侍衛和武婢看守。

若說起初她隻是為了避開滿目縞素的縣衙去外麵避難,到後來卻仿佛有一股莫名焦灼躁戾的力量在後麵撐著她,催促著她日複一日堅持下去。

醫廬第五日——

麵對一群群或痛哭流涕或心如死灰的傷患,少商已能夠冷漠的應對如流:

“哭,哭有什麼用,有這力氣趕緊咬住醫士手裡的木頭,挺住正骨啊!”

“彆叫了,不就是被欺負了嘛。啊,欺負了好幾次,一次和幾次有甚區彆。你未婚夫婿在外頭等兩天了,等你好了回去成親呢。你若是不好,回頭我給他做媒另找新婦了啊!”

“你父兄是被剁去四肢活活疼死的?吾甚哀哉。不過你若死了,家裡那麼多田地都得給彆人了,你還是趕緊痊愈討個媳婦生上一二三四五,把你父親兄弟的日子都活回來才是。”

“什麼,你母親姊妹都被活活淩|辱致死?那幸虧你是個男的,賊匪又是直的,不然你的菊花要變向日葵了。”——這句是腹誹。

醫廬第十日——

少商寫下‘本日傷愈十二人,已歸;傷故三十一人,移出廬外’時,她深刻覺得比起開發紙張傳播知識,眼下最要緊的還是發展醫療。

靠如今這幾下子,哪怕她儘量改善衛生條件,煮洗裹布,吃睡清潔,保證室內溫度,最終依舊得看各人的身體素質,能熬過去的就熬過去,熬不過去的就拉去城外。

可畢竟不是人人都有淩不疑那股子狠忍的勁頭和強健體魄,到這日為止,最初那一千二百餘人已隻剩下兩三百了。離去的人中有三分之一已成亡魂,屍首或被家人領回去安葬,或燒成骨灰撒入荒塚。

醫廬第十五日,天降大雨——

少商伏在內堂一張安靜的病榻旁,雙手緊緊握著一隻冰涼的小手,終忍不住淚流滿麵。

病榻上的女孩還不到十三歲,生的眉清目秀,頰上有個大大的酒窩。她原來闔家美滿,可惜她家建在村口,遇上縱馬而來的賊匪連逃都逃不及。

她眼睜睜看著全家人被屠戮殆儘,慘遭輪|暴後又被捅了一刀在腹部,好心的鄰人將奄奄一息的女孩從燒毀房屋下撿出來,照看數日後始終不見好,才送來縣城醫廬。

小女孩的求生意誌十分強烈,咬牙忍過一次次換藥縫合的劇烈疼痛,哪怕昏迷中也喃喃著要活下來報仇,清醒時還會跟人說幼時父母兄長如何疼愛她。少商儘心竭力的照看她,親手為她裹傷喂藥更換衣裳,不住的在耳邊鼓勵她,拜求滿天神佛不要讓這孩子死去。

隻要活著就行,隻要活著。

可她還是去了,帶著無儘的痛苦和不甘。臨終前,她睜著大大的眼睛,對少商說:“女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來世銜環結草再報了……”

看著女孩的屍首被人抬走,半個多月的辛勞和憤懣一起襲來,少商哭的氣噎聲梗,渾身顫抖。淚眼迷蒙中,她想起那個臉上也有酒窩且愛聽自己吹笛的小婢女,她連她的屍首都沒看見,亦或是屍首根本沒有了……

少商忽然好想回家,回到那個白眼冷言的小鎮也比在這裡好。因為在那裡,她天不怕地不怕。有人譏諷她,她能百倍罵回去;有人欺侮她,她總能找到機會加倍報複回去;到後來更是鎮上人人都對她刮目相看。

可在這裡,她是這樣的無能為力!她什麼也做不到!隻能縮在內堂無力的哭泣……

哭了許久,哭到腦殼都發痛了,護衛從外麵匆匆進來,稟報道:“女公子,外麵有為姓樓的公子,說要見您。”

少商唬的一下站起,拿袖子用力抹乾淚水,一副殺人般的神情衝了出去;兩名武婢麵麵相覷,適才她倆勸了半天女公子都沒止住哭泣,怎麼立刻不哭了。

少商迅速踏出內堂,唰的掀開外間的簾子,果然看見分彆兩月的樓垚站在那裡,身旁還跟著三五個家丁。

樓垚似乎也趕了很久的路,滿臉風霜之色,蓑衣下的衣裳也濕了半邊。他乍見少商,滿臉都是喜色,可還不等他張嘴說出半個字,少商已一陣風似的走過去,悶聲不響的扯住樓小公子的袖子用力往外拖。

若論力氣,三個少商也拖不動樓垚,但樓垚哪會跟女孩比力氣,當然順著少商被拉到屋外的庭院,幾個家丁自有眼色,不會上前‘護主’。

少商一頭紮進瓢潑大雨中,雙目通紅,大聲道:“你來乾什麼!又來要挾我!”她現在真是煩透了這幫生在安樂窩裡的公子小姐!

大雨滂潑,女孩轉眼就濕了大半衣裳。樓垚一看不對,連忙將自己肩上的蓑衣脫下來往女孩身上披,嘴裡結結巴巴道:“不是的,我上回說了,我十分仰慕你……”

少商用力推開少年手中的蓑衣,咆哮著尖叫:“你給我閉嘴!誰要你仰慕!我是什麼人你都不知道!看見三份顏色就‘仰慕’,你這無知豎子,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兗州出了什麼事?!你還惦記這一文不值的‘仰慕’?你吃飽了撐著呀!我告訴你,我這人尖酸刻薄,睚眥必報,心胸狹窄,心腸歹毒,滿肚子鬼祟卻無半分能耐!隻靠著父兄庇護才張牙舞爪到現在,實是百無一用!有甚可‘仰慕’的……”

樓垚不顧女孩猶自激憤的說個不停,上前一把拽住後奮力將蓑衣蓋在她頭肩上,然後連退三大步,鼓足胸腔的力氣,猶如雷鳴般大吼道:“你先聽我說!”

少商被嚇了一跳,呆呆的裹著蓑衣住了嘴。

樓垚深吸一口氣,但因雨水流了滿臉,險些將水吸了進鼻孔,狼狽的咳咳數聲後,他才大聲道:“那日都城外給你送行,我就想說了,其實萬家宴客那日我一回去就跟家母稟明要娶你!家母起初當我說笑,我在她屋前跪了…跪了約有半柱□□夫…母親這才答應去信兗州向父親詢問此事。”

少商愣愣的:半柱香,好短呀,你母親很好說話的樣子。

樓垚繼續道:“誰知你那麼快就要離開都城,所以我才來追去想告訴你。我,我不是登徒子,不是輕浮之輩,我是真心仰慕於你的。”

說到這裡,他有幾分羞澀,“你家車隊啟程後,其實我立刻回去收拾行裝,快馬趕去山陽郡父親那裡,我,我想告訴父親,你是很好很好的女子。”

少商失笑,幾乎笑出眼淚:“我,我很好?”這是她出生以來聽到最好的笑話。

樓垚此時已全身濕透,他抹了抹臉,堅定道:“對,你就是很好。你勇毅過人,機智聰慧。敢說彆人不敢說的話,敢做彆人不敢做的事!我自小就被教導要退一步海闊天空,要對何昭君禮讓。可我不願意!為什麼受了欺侮要忍氣吞聲,為什麼明明不喜歡還要硬撐下去!若不是何家自行退婚,難道我一輩子就要懦弱隱忍下去嗎?!”

“我想……我想像你一樣無所畏懼!我再不要像以前那樣庸碌懦弱了。”少年一字一句道,他直挺挺的頂著漫天雨水,渾然不覺得冷。

“五日前,家父允諾了你我婚事,已派人回都城讓母親向程府提親去了。我,我就先趕來看你了……”

“你不要聽信人言,繼而自損自辱。我打聽過你的事,你根本不是傳言中的那樣!我信我自己的眼睛!你也要相信自己!”

冬日雨水刺骨寒冷,但少年身上散發的熱切真誠仿佛將這刺骨的寒意都蒸騰於無形。

少商怔怔的看著他,從心頭生出一股暖意。雖隻是微弱如夜燈般的小小溫暖,但已足以予人希望。

她也不覺得冷了。

作者有話要說:1、沒錯,當袁慎伴駕淩不疑剿匪時,小樓同學已經直接出擊了。

2、上麵那道數學題是我瞎編的,你們彆當真。

3、看著我有時章節字數多的份上,有時章節字數少,你也要用母親般的胸懷,一笑而過,好嗎?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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