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2)

當夜程止回衙後,桑氏即刻向丈夫轉述少商所說的話。

程止久久無語,他原最最讚成這門親事之人,此時卻莫名情緒陰晦,獨自對窗靜坐許久,直至更聲二響,才鋪絹蘸墨給兄長回信。

軍騎如風,三地相距又不遠,不過七八日後程止就收到兄長手書,其中言道‘與樓郡丞互換信物,婚約已定,待回都城後再周全禮數’。至於文定之信物,前者出一枚羊脂玉玨,後者出一尊金虎紙鎮,兩人還相約急騎至青兗二州交界處,飲酒三碗,擊掌立約。

時人重信,如此婚約便算定下了。

程止揚了揚手中的書帛,歎道:“兄長說,那樓郡丞雖是文人,但性情爽直,為人厚道,與之相交甚喜。”

桑氏連眼皮都懶得抬:“這麼多年來,兄長有與誰相交不喜的嗎?”以程始之麵憨心黑,哪怕心裡覺得對方投胎時忘了帶腦子,麵子上依舊能親熱無比。

程止再歎氣:“嫋嫋和阿垚呢?”

桑氏也開始歎氣了:“不是在城內,就是在城外。”

夫妻倆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

事實上,早在七八日前樓小公子就以程府郎婿自居了,進進出出那叫一個喜氣洋洋抬頭挺胸;府衙中的奴仆哪個大著膽子叫他一聲‘婿公子’,那賞錢簡直嘩啦啦的。

原本程止擔心他年少氣盛,錢袋子又鬆,如今無長輩在身邊管束,會被城中紈絝子弟引出去玩耍,誰知自少商清醒後的這些日子,樓垚根本沒出幾次門。

每當城中世族送來拜帖,樓垚將打算出門赴宴之事跟少商說時,她就縮在床榻上一副落寞寡歡的模樣,“哦,你要出門啦……”

然後樓垚就心軟的一塌糊塗,覺得年幼的未婚妻好容易掙紮著逃出病魔手掌,如今正是柔弱無助害怕孤單的時候,自己怎麼能獨自出去玩樂呢?回絕邀宴後,他就繼續教少商讀書識字,說說笑笑又是一日。反正在都城時,因為母親和前未婚妻何昭君看管得嚴,他從小到大都沒什麼機會和那群浪蕩兒接上頭,也不覺得那些尋歡作樂有什麼趣的。

“我學識鄙陋,你家裡不會瞧不起我。”病弱的少女憂心忡忡。

樓垚何止心軟,連人和聲音都軟了,柔聲道:“彆怕彆怕。我也是我家學識最鄙陋的一個。”樓氏主支共有兩房,各自生有兒女數名,樓垚在這一連串中倒數第二,底下就一個大房堂妹樓縭。上麵的兄姊不論嫡庶都素有文慧之名,隻他投錯了胎似的,不愛文墨愛刀劍,連國子監都不肯去。

“天天教我寫字讀書,叫你費心了。”少商感激的笑道。

樓垚搖頭如風車。他一點也不覺得費心,他簡直喜出望外好嗎。自小他在兄姊跟前都抬不大起頭來,如今居然被心上人用這樣仰慕的眼神看著,細弱謙遜的聲音問著一字一句,他簡直心花怒放好嗎。

為了滿足教學需求,素來避筆墨如洪水猛獸的樓小公子破天荒勤奮起來,不但叫隨從去山陽郡父親書房裡取書卷來當教材,還夜夜複習幼時曾背過的書籍內容。

待去取書的隨從將前因後果說清楚後,本想叫回兒子的樓郡丞立刻打消主意,趕緊送去十幾筒竹簡,順便還打包了許多衣物金錠,吩咐兒子‘就在那兒住一陣,和程叔父學些為人處世,不用急著回都城’。

桑氏聽說後,氣的都笑了:“樓大人是積年的郡丞,卻叫兒子跟你一個縣丞來學‘為人處世’?”這真是她今年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我如今已是縣令了。”程止連忙糾正妻子。

“是‘代’的!”

不論長輩心裡如何盤算,樓垚在縣衙住的愈發心安理得。

少商也對這情形十分滿意。如今擺在她麵前有兩樁難事,一者,沒料到自己這麼快就有人要了,而且還是很好的門第。是以隻會通讀處理事務用的府衙文書顯然不夠,她必須學會那種圖畫文字並高端書籍。二者,不論是不是為了未來的婚姻幸福,她最好牢牢抓住樓垚,儘快培養感情。

少商統籌規劃一番,索性留住樓垚在身邊,剛好兩個難處一道解決。而樓垚便如一頭撞上蜜糖做的石磨,心甘情願的帶上籠頭拉起磨盤來。每夜努力複習學問,然後白日裡好反哺給半文盲的未婚妻。如此一來一往,整日忙的不亦樂乎,哪有功夫去外麵應酬。

於是不過短短數日,‘小程大人家風儼然,其姪看管夫婿嚴厲’的流言就傳遍了全城。

桑氏無端中了一箭,真是好氣又好笑,扯著丈夫的耳朵笑罵道:“當初他們要贈你舞姬,我可是叫你收下的呀!這群人,好些年前的事了,還記著呢!”

程止連連討饒:“真要算家風,也輪不著你,上頭還有元漪阿姊呢!回頭咱們把這筆賬跟她算去!來來,先坐下,坐我這裡嘛…咱們先捋捋…”

不等夫妻倆在屋裡情濃意厚的算完賬,少商終於恢複的可以出門下地了。

此時已是早春二月末,大地回春,田間枝頭的冰雪一齊融化,濕潤的泥土間冒出細絨絨的青草尖尖,雖然騎在馬上仍舊冷風撲麵,但不像嚴冬寒意那樣肅殺無情,反倒帶著幾分好商量的脾氣,是以樓垚便每日要帶少商出門走一圈。

有時在城內各商坊裡轉轉,挑幾樣有趣的物件,有時會一路騎馬出城,四鄰鄉野到處漫走。如今早已肅清月前作亂的賊匪,又有兩家的家丁護衛尾隨,倒也不怕遇險。

有時走的遠了,往往天色將黑才回城,程止宛如個討人厭的門衛叔叔,每日都要板著臉向這雙小兒女重申一遍城門關閉時間。

樓垚和少商低著頭,好像兩隻小鼴鼠一樣在底下互看偷笑,然後抬頭時候作出老實聽話的模樣,唯唯點頭稱是,然而第二日照舊往鄉野深處跑。

更讓少商歡喜的是,素來和自己互懟慣常的豬蹄叔父,居然送了她一輛極為輕巧精致的軺車——可供兩人並坐的小小車輿四麵敞開,通體漆紅描金,宛如稚齡少女般鮮妍活潑,頂上是圓圓亭亭的輕盈傘蓋,車軸彎曲如頸項,兩個車輪不但牢固結實,為了防震還包裹了幾層不知什麼獸類的皮革。

“叔父,這真是送給我的嗎”少商愛不釋手,不停摩挲著漆光鋥亮的車壁。她還記得當初考上大學,舅舅送了她一輛超級可愛強勁的電動車,讓她在校園內省下好些腳力。

程止笑的一派慈祥:“不是我送的,是你叔母送的。”

“多謝叔母啦!”少商高興的幾乎跳起來,心裡覺得叔母真是這世上頂頂好的人。也不顧就在後院馬房,跳著撲上去在桑氏臉上親了一口。她雖會騎馬,但長久顛簸終究不適,如今有了這輛小小軺車,去哪裡都便當了。

桑氏忍不住笑起來,同時暗中伸手擰了丈夫的腰上一把。

“可,可我不會駕車呀?”少商開心的差點忘記這茬。

程止和藹的簡直不像平常:“讓阿垚教你呀。”

樓垚自然奮勇應下。

就如會騎自行車的人很快就會騎電動車一樣,其實會騎馬的人學趕車也不難,不過兩天功夫,少商已能將竹鞭甩的呼呼有力,鞭子都不用落到馬臀,隻憑竹梢輕拍和鞭響就能驅動這輛軺車了。其後數日,她迫不及待的駕著這兩朱紅色的小軺車滿城晃蕩,自覺手熟之後,便和樓垚出城向東去看看。

早春寒風俏,少年馬蹄急。

少商一手拉馬韁,一手持竹鞭,輕輕巧巧的駕車緩行。美目四顧,觸目所及俱是鄉人農婦忙忙碌碌的聲影。或在燒荒,或在犁地,或在沃肥;田間時有悠揚的農歌唱起,也不拘是誰先起頭的,聽到的人多會笑著和上兩句,由近及遠,此起彼伏,唱和不斷……

來這裡這麼久,她仿佛這些日子才認識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此情此景,除了荒塚的無名墓地猶自冷風殘月,月前那段血腥殺戮仿佛不曾發生過,不論是否失去過親人摯友,泥土一樣任人踐踏又亙古永存的人們,始終充滿著希望的向前看。

少商收停車駕,半晌才道:“阿垚,將來咱們為一方父母,定要好好作為。”

樓垚在車旁佇立凝視許久,也道:“嗯。不敢說如何富庶繁饒,至少要教化民眾識禮。”

少商側頭吐槽:“倉廩足方知榮辱。你先叫他們吃飽肚子才是首要的!”

樓垚笑道:“那是自然!我阿父也時常這麼說,百姓隻要能豐衣足食,便什麼亂子也生不出來。可是,可…我覺得,若由父母官扶著他們溫飽,隻是一時之計,將來換了官吏又怎辦?不如讓他們自己明事理,求上進,知道如何想方設法豐衣足食…”

少商頓時對他刮目相看,連聲稱讚:“對對,阿垚你說的真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樣才是長久之道!”隨即一連串誇獎,直把少年讚的滿麵通紅。

這段時間,二人相處甚是和睦。

少商有意收斂尖刻習氣,拿出對待萬萋萋的好脾氣,凡事有商有量;樓垚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遇上少商這樣和聲細氣的,自是諸事耐心。少商覺得這股發展勢頭十分喜人,愛不愛太虛幻,至少他們現在能彼此喜歡,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少商再度揚鞭啟程,後麵騎行著一隊侍衛,一行人浩浩洋洋向東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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