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特地帶來了自己最愛用的那條銀鞭,自覺依先前在江山醉分樓的那次經曆之後,墨麒應當不會拒絕他的要求。
——哪怕是還和上次一樣,碰也不碰他呢?精神自虐當時是難熬,可回過頭來再細品品……
其實感覺也未嘗比實打實的鞭子差。
宮九將銀鞭放到墨麒手邊,雙眼如炬地盯著墨麒,滿眼期待。
墨麒多麼嚴肅端正的一個人,他根本想也想不到,宮九居然會做出這等事。更加想不通的是,宮九的這幅態度,竟像是篤定了自己一定會滿足他一般,這篤定的自信也不知從何而來?
墨麒啞然驚愕了片刻後,伸手推開了銀鞭,神情嚴肅地皺起了眉頭:“九公子莫要玩笑。”
宮九又將銀鞭推了回去,毫不見外的拿了他的茶杯仰頭一飲。
茶水濕潤了宮九淡粉色的唇瓣。
“道長何必推辭?先前江山醉中,也不是第一次做這事了。”宮九撐著下巴,好整以暇地道,“我見道長也不是門外之人,初見時,你用拂塵的手藝可精妙的很,便是你我分開了大半月,我也依舊每晚魂牽夢繞、回味不已呢。”
墨麒麵色頓時一沉,藏在發間的耳尖卻是悄悄地紅了,實在是當時宮九的情態過於叫人不好意思回想:“莫要胡言!”
他那怎會是“手藝”,隻是將以往學來的審訊用的鞭法化用到了拂塵身上,依當時的情形,那難道不是無奈之舉?!
墨麒將鞭子往宮九手邊一推,立即站起了身,極為堅定道:“九公子此時並未……”他將犯病這兩個字在唇舌間過了一下,仍覺得貶義居多,便換了另一個好聽點的說法,“並未有需要,何必非要自傷身體!”
話說到這個份上,宮九也差不多明白了,墨麒這根本就不是再和他搞欲拒還迎那一套,分明就是根本不想做這事。
來時的滿潮熱血,頓時被墨麒這清冷的聲音澆得全部熄滅。
宮九臉上難得輕鬆的微然笑意,如同被東風吹散的燭煙,瞬間消散:“好……好。”
他伸手猛地抓回了桌上的銀鞭,因怒氣上頭,收回時沒太注意,銀鞭將擱放一旁的茶杯帶到了地上。
“哢嚓”一聲脆響,青釉茶杯摔做了碎片。
宮九冷笑:“我還當道長你與他人不同……如今看來,是我多想了。”
說到底,還是同一般人一樣心懷嫌棄的!
他還以為,自己當真找到了一個不會以異樣的眼光看待他、並且願意替他消解需求的人,甚至在墨麒麵前難得放鬆地提及此事,卻原來都是他自己想的多了!
怒火洶洶間,這幾月來的經曆一樁樁一間間湧上宮九的心頭,從他在江山醉找到墨麒那晚的半途收手,到墨麒破案時的屢次相助,從西涼河擔憂墨麒泡冰水受寒,到特地下重金為墨麒製千金華裳。
宮九又記起在玉門礦洞內,自己替墨麒說話,不欲讓他割破手指,墨麒卻全然不曾領情的情景,“自作多情”這四個字就又開始在他腦內來回回蕩,給心頭的冷火添柴加薪,愈燒越旺。
宮九越是發怒,表麵就越是冷靜,那些隻在墨麒麵前顯露出的些微鮮活的氣息,都被他儘數收斂,再開口時,已然套回了他偽裝的最好的那個完美無機質的“九公子”殼子:“我再問道長最後一遍,你是抽還是不抽?”
這話問的,若是有人不小心聽見,定然要大腦混亂許久。
墨麒幾乎無奈了,宮九此時分明沒有發病,好好的非要如此自虐作甚?
“不。”墨麒拒絕之後,向滿身冷凝的宮九踏近一步,“九公子。”
心思細膩如墨麒,哪能看不出宮九心裡的想法?
他用又低又磁的聲音,極為溫和沉穩地解釋道:“我並非……並非看不起你,也並非對此事心中暗存厭惡。”墨麒隻用這簡單有力的兩句,就輕易地堵住了宮九的嘴,“隻是不論你的內功心法多麼特殊,是否能立即將傷勢愈合,行此事都不大好。”
宮九聽到這裡,立馬就又有話要說了,然而墨麒卻用眼神止住了他的話。
墨麒繼續低聲道:“天下各般內功心法之理,皆如世間萬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追本溯源,便是分為兩大類,一走陰,而走陽。”
墨麒走到自己書桌邊,從謄抄道經的之中抽出一張,又取了筆墨重回宮九身邊,邊畫邊道:“走陰者易入邪道,心誌不堅定者走陰易入深淵,轉為邪祟外道;走陽者易過猶不及,心生貪婪者走陽易生執念,走火入魔,內力鼓漲故爆體而亡。”
“九公子所練之功,便可歸為走陰者,行此功若遭外變,心神受震,心中便易生出他念。若一味放縱,將來不僅練功時將逢瓶頸,原本不大礙事的他念易會變為執念,由此陰陽相衝,內功不得寸進,且易出岔子。”
墨麒解釋的晦澀,但他說的再複雜,卻未耽誤過手中的動作,從落筆至結束,線條流暢,一筆嗬成。
“……”宮九倒是聽懂墨麒講的意思了,無非便是再放任自己的自虐欲,以後容易愈演愈烈變成瘋子,走火入魔,不過他低頭看看那堆鬼畫符,又忍不住質疑起來,“你說的,和你畫的有何乾係?”
好好的畫什麼騙人的符咒,莫不是你嘴裡說的都也是些信口拈來的假話?
墨麒:“……我不會畫符。這是奇門陣法,內含陰陽調和、相生相克之理。九公子將此陣收下,可複刻做香囊、字畫,多看,有助於梳理內功狹隘之處,減少些走火入魔的風險。”
宮九並沒有在墨麒麵前遇到過真正的敵人,墨麒也弄不清楚宮九心中的陽亂走到了哪一步,是不是足夠霍亂心神,令他在生死關頭也能被觸發發病,隻能說,期望宮九莫要發展到那一步。
宮九:“……”
我來是找你抽我的,你卻給我個鬼畫符?就算是奇門陣法,難道我自己還找不到?
墨麒敏銳地看出了宮九的心理:“這陣法是我同百……一位長輩一同琢磨出的,除我二人之外,未有人知曉。”
宮九心中的冷火觀望式的明明滅滅了片刻,揣摩墨麒這話說的是真是假,最後“墨道長從不說謊”這種絕對的信任念頭,壓倒式地打消了他的懷疑。
宮九伸手拿起了符陣,看了一會,突然道:“那若是我將這陣法倒畫……”
“切莫如此。”墨麒立即道,“陰陽倒施,常見此逆行陣法之人定會加速體內陰陽失衡,走火入魔,失去心智,內力失控,爆體而亡。”
宮九想起無名島裡的那個小老頭,心中開始醞釀起一潭黑泥。
他麵上卻不顯,將符陣收了後,本想就此偃旗息鼓,轉身離開。可走到一半,心中不甘又一次翻了出來。
宮九轉回身來,麵色不虞地又拿銀鞭敲了敲桌:“你說我這癖好,是內功出了岔子導致的,但若是我修習內力之前,便有此癖好了呢?”
若他喜歡自虐,根本就不是內功的問題,而是他天性使然、興之所至呢?
墨麒默然了一會,聲音有些艱澀:“那……那九公子便更不該找我了。”
墨麒不敢再想宮九此言何意,閉了閉眼,索性將此事攤開了說明白:“九公子今夜尋我,若是為治病,墨某責無旁貸,但九公子今晚並不需要墨某這個大夫。”
他並不是不懂宮九言下之意。
君子萬事皆不可負,其中尤有一事,最不可負,便是情與愛二字。
即便宮九對他並非此意,那他也需得先將自己的態度講明白,方能不耽擱彆人,無愧於心。
隻願,這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多想了才好……墨麒摩挲了一下手掌下正搭著的紅木茶幾,指尖因為緊張用力而透出一絲白色。
“不是治病,那便是尋樂了。”墨麒麵上沉著地望向宮九重新開始難看起來的臉色,並沒有住口,而是毫不退讓地和宮九對視,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那便更不可行了。此行唯有極親近之人方可為,墨某托大,厚臉皮言九公子與墨某之間可互稱為友,但絕不是能行此事的關係。”
這事是愛侶之間方可做的,他和宮九是愛侶嗎?不是。那便不可做。
墨麒心中把握的尺寸分毫不過,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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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梆子敲了三下。
墨麒又一次在看完夢裡踹床的小徒弟後,離開了客房。
現在唐遠道已經在學一些腿上功夫了,踹起床動靜還不小,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屋裡正在進行一場搏鬥,墨麒每晚就是被唐遠道這種叫人心慌的踹床聲音,弄得老是擔憂地跑去看他的。
即便每次都發現是自己小徒弟睡覺不老實,第二天夜裡再聽到咚咚的聲音,墨麒還是照樣不放心地跑去看小徒弟的情況。
隻是以往確定完唐遠道是安全的,墨麒就會回屋繼續睡個回籠覺,今晚,他卻趁著月色出門了。
墨麒躍出府衙高牆後不久,另一道身影,也跟著無聲無息地飛了出去。
河西的影子人已死,他們養殖起的乳果,卻被留了下來。公孫策派人來收這些果子,想要帶回開封研究。現在有些衙役還留在密林中,打著盹,好守到第二天一早,繼續摘果子。
明亮的火焰,順著綴著乳果的藤蔓,在溝壑間蔓延開。河西夜晚的冬風照拂著這簇火焰,在守夜的衙役們來得及取來水之前,就將所有的乳果吞噬殆儘。
接著被火焰點亮的,是已經收了不少乳果的草屋。
守夜人驚呼不止,和火焰搏鬥了許久,才將最後一條火舌撲滅,但此時,所有的乳果都已被燒成灰燼了。
墨麒看著最後一點火星消失在夜空中,微微垂下眼瞼,扔下了手中已熄滅的火折子,悄然返身離開了。
墨麒走後不久,才從他先前棲息的樹下,繞出一道人影來。耶律儒玉扶著鬆樹,望著墨麒往西涼河而去的身影,輕笑了幾聲,才轉過身去,往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而去。
清晨,公孫策接到乳果被燒的消息時,墨麒才帶著一身的寒氣,從西涼河回來。
“罷了,這東西……毀掉了也好。”公孫策歎著氣和包拯說,“被火燒了,總比落到有心人手裡的好……就是不知,究竟是誰放的火。”
包拯聽了衙役的報告,沉吟道:“那人在放火前,在溝壑、草屋周圍都清出了空地,並不是想放火燒林,他的目標就是摧毀乳果……難道是影子人做的?”
公孫策搖頭:“不知。”他抬眼瞧見了提著碗炒涼皮回來的墨麒,“道長回來了?”
他順口搭了句:“道長,冬天吃涼皮可不大好。”
墨麒沉默了一會:“原是給九公子準備的……”
自從宮九發現他每夜會在西涼河泡冰水苦修後,每天早晨都會去西涼河尋他,和他一塊吃點早點再回府。便是當日想要賴床,也定會讓墨麒替他帶上一碗炒涼皮回來。
墨麒下意識地順著已養成的習慣買完了涼皮,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和宮九冷戰了。
猝不及防好像聞到一股酸味兒的公孫策:“…………”
是我多嘴了,告辭。
…………
河西,墳崗。
花將從棺材裡爬出來,抬頭就對上一張大臉:“……你嚇到我了。”
花將半真半假的抱怨,並不能讓西夏軍師動容:“我說過,你早晚要見主子的。”
耶律儒玉輕輕碾了碾腳下的土地,內力一震,壓實了鬆散的泥土,將土裡的蠱蟲封了起來:“我給你假死的藥,也算是救了你一命。怎麼,你們宋人就這麼喜歡恩將仇報?”
“你是遼人,我是宋人,這理由還不夠?”放出的蠱蟲被碾死,花將的臉色並不好看。
“自然是夠的。”耶律儒玉微微一笑,“但這不妨礙我們做交易。先前我提出的條件,你考慮的怎麼樣?”
花將冷笑:“我讓給你們遼人抓蛀蟲,替你們遼人賣命?想得美。”
軍師板著臉勸:“你是宋人,你抓遼軍的蛀蟲,殺的也是遼人。又不是讓你動手殺宋人,你這麼反感做什麼?”他還待再說。
耶律儒玉伸手止住了軍師:“容我提醒你一句,你現在可沒有彆的選擇。”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腳下被內力碾成土磚的地麵。
花將的蠱,對他是沒用的。
沒有了蠱傍身的花將,還能有什麼反抗之力呢?他若是心狠一點,現在就能讓花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將怒極,臉色鐵青,卻無計可施:“休要裝作一副心慈手軟的模樣,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耶律儒玉閒閒地搖搖扇子:“我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自己當然知道。那這交易,閣下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不答應?”花將的話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你給我選擇的餘地了嗎?!”
耶律儒玉笑了起來,眉心的美人痣紅的發黑。
他從袖中摸出了一串果子:“彌補你的禮物。”
飽滿的、青紫色的果子,在他白皙寬厚的掌心中安靜地躺著。
在清晨的陽光下,反射出劇毒的光澤。
耶律儒玉戳了戳滾圓的果腹,輕聲道:“這說不準……是除他手裡的那幾顆之外,唯一留存下來的一串兒了。你可要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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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拯等人啟程回開封時,墨麒帶著唐遠道,先行離開了。
“……遠道選了修習劍道,故而我打算先帶他去一趟南海。”辭行的時候,墨麒對包拯道。
“南海?”展昭條件反射地想到了一個地方,“南海白雲城?”
包拯眉頭微皺:“現在去?葉城主身隕後,白雲城現在由朝廷欽差接管,但收效不大,那裡現在已成一塊惡地,若是帶遠道一起,道長你要多加小心。”
包拯左右看了看:“世子呢?他不與你同行嗎?”
墨麒沉默地搖頭。
他去南海,是為了帶徒弟去領略劍意的,宮九又為何要跟去?他又不學劍。
更何況,宮九在昨晚和他不歡而散後,就已經先一步離開河西了。
想到這裡,墨麒的表情便不由的變得有些難以言喻。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宮九興衝衝拿著鞭子跑進房間後,還能把宮九囫圇個兒的送出來的。至於宮九遭到拒絕後爆發的怒氣,這就更不在墨麒能力範圍內了。
算是強行把宮九趕出房的墨麒,幾乎頭疼地想要歎息。
宮九昨晚分明就是清醒的狀態下來找他的,這和發病時又不同了。
說句實話,昨晚宮九離開他的客房後,他都想過,要不要自己提前離開。沒想到這念頭才沒冒出來,就聽見彆院宮九怒氣衝衝,咣裡咣當收拾東西走人的聲音。
墨麒壓下心中煩惱,剛抬起頭,就撞到眾人一致衝他皺眉的表情。
墨麒:“……?”
為什麼啊??
老實又無辜的道長,又一次陷入自我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