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叫花額頭上滑落鬥大的冷汗:“是……好像是、是有這麼一回事來著……”
李光寒麵無表情道:“我是不是也說過,你敢再踏入南海半步……你的哪隻腳踩在我南海的土地上,我就斷了你哪隻腳?”
洪叫花咕咚咽了口口水:“有、有嗎?呃,老叫花我年紀大了,記不太清了——”話音未落,他已然轉身,窮儘他平生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撒腿便要逃跑,邊跑邊狂喊,“撤!撤!快撤!”
一槍鋒芒吞吐,暴漲的槍鋒瞬間連刺進洪叫花的一雙膝蓋。洪叫花慘叫一聲,撲倒在地。
龍三回的心更涼了。他心知自己的武功同洪叫花相比相去不了多遠,洪叫花這一息就倒的模樣,簡直就是給他打了個模子,他幾乎都能想象到,自己下一秒會怎麼撲倒在白雲城主府門前的大街上了。
“嘶!”楚留香倒抽了口氣,訝然,“李將軍好功夫!”
果真是見識的越多,越覺得這江湖臥虎藏龍。沒想到如今駐守大宋南海的將領,竟是一位從未聞名過的武林高手!
龍三回已然換上了一副恭敬友善的表情,他反手一擺,壓下了身後開始騷動起來的幫眾,上前幾步,對還在馬上的李光寒抱拳:“此番是我祁龍幫孟浪了,望將軍見諒。”
沒待李光寒在說什麼,龍三回已經極快速地繼續補充道:“若將軍能放我祁龍幫上下一馬,我會在三日之內,立即帶幫眾離開南海,未來絕不踏入南海半步!若有違此誓,我祁龍幫任憑將軍處置!”
他沒什麼顏麵好要的。
龍三回心裡清楚得很,自己和洪叫花不過是隱藏在白雲城中各方勢力拋出來的那塊磚,真正的“玉”,還在後頭。這玉的事情和龍三回、洪叫花就沒什麼關係了,龍三回隻想先保住自己這塊磚的命。
李光寒微微挑了挑眉,慢慢收回了槍。
祁龍幫的人默不作聲地跟在龍三回身後,灰頭土臉地撤走了,他們的腳步有些匆忙,大約是趕著回去收拾行李,好在三日之內處理好一切,撤出南海。
至於那些追隨洪叫花,大老遠趕來南海的丐幫子弟們,也來不及逃走,皆被訓練有素的寒光軍儘數抓獲。
“就這樣?”胡鐵花有點愣,前一秒他還覺得白雲城要出個大事呢,墨道長連浮沉銀雪都取下來了,後一秒鬨事的兩方勢力就退走的退走,被抓的被抓。
白雲城的百姓也在寒光軍的安撫下散開了,城主府的管家收起了自己的劍,和李光寒簡單地說了幾句,就帶著下人們一塊進了城主府,重新關上了那扇鮮紅的大門。
“化戰於無形,這位李將軍有點意思。”楚留香讚道。
姬冰雁漫不經心地攏了攏衣襟:“既已無礙,那我們就——”
“小心!”墨麒一掌推開了姬冰雁。
“轟!”
“哢擦——”
下一秒,一道槍風便落在了姬冰雁原本所站的位置,轟碎了屋頂的紅瓦。
“何人……在此窺伺?”李光寒的槍頭不知何時已指向墨麒等人所占的屋簷,一雙寒星一樣的眼睛也轉了過來,帶著一股同他的長槍一樣的寒意,落在了站在屋簷之上的眾人身上。
四個大人一個小孩,其中絕大多數都是不善交友之人,楚留香看看一動不動的墨麒和姬冰雁,又看了看示意他,自己正抱著唐遠道不好下去的胡鐵花,隻能自己上了:“在下楚留香。”
一身月白色衣衫的香帥從屋頂上翩然而下,嘴角噙笑:“久聞李將軍威名,今日得見,果真名不虛傳。”
李光寒拉著韁繩,調轉馬頭,轉向落下地麵的楚留香:“……是嗎。”
楚留香笑道:“正是如此!李將軍,在下與在下的朋友們前來,不過是聽聞白雲城大亂,想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小心火藥!”
墨麒的聲音匆匆而至,接連的幾聲轟鳴就伴隨著劇痛,襲向了屋簷上的眾人。
墨麒在看見寒光軍軍陣後排拿出的火筒時,就意識到不對了,誰料李光寒連支都不支一聲,那些火筒就已經對著他們開炮。
猝不及防間,他隻來得及喊了一句,就本能地一步踏上,反身擋在了抱著唐遠道、更加不及反應的胡鐵花麵前。
“道長!老臭蟲!死公雞!”
“師父!”
兩聲驚呼。
除了被墨麒以身相救的唐遠道、胡鐵花,姬冰雁和楚留香也一同中了火藥,楚留香被轟倒在地上,姬冰雁被火藥炸到了雙腿,站立不穩,從傾瀉的屋簷上滾落,狠狠地摔到地上。
墨麒整個腰背部都被火燎的劇痛占據,他眼前一黑,後退幾步,一腳踏空,也摔落屋簷。
意識模糊前,墨麒模模糊糊地看見李光寒冷峻的麵孔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俠以武犯禁……把他們都關到我的地牢裡去,等候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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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長……道長!”
墨麒被一陣劇痛和楚留香的呼喊聲喚醒。
他發覺自己是以俯趴的姿勢躺在床上的,硬木的床板咯得他前胸也要痛起來了。剛要動身,就被楚留香伸手按住。
楚留香驚險地鬆了口氣:“道長,你可千萬彆動,你再動,你這腰怕是就不能要了。”
剛剛動了那麼一下,就已經被劇痛強迫著想起來自己腰背受傷的墨麒:“……我的衣服?浮沉銀雪?”
他勉強側臉看了下自己的雙手,發覺自己隻著了一件雪白的褻衣,這褻衣還不是他來時穿的那件。
胡鐵花愁眉苦臉:“彆提了,換藥的時候都被拿走了。”
“什麼藥?”墨麒感覺了一下自己背後那火燒火燎的痛感,不得不懷疑自己背上敷的藥會不會加重傷勢。
胡鐵花:“我上哪兒知道去……”
“……”墨麒側過臉,看向情緒莫名低落的胡鐵花,“怎麼了?”
胡鐵花張了張嘴,幾次欲開口,都沒說出話來。
姬冰雁冷冷地替他道:“唐遠道被那個李將軍抓走了。”
“什……!”墨麒渾身一崩,登時又牽到傷處,被胡鐵花慌忙上前摁住,“抓去哪了?!”
姬冰雁垂眸看著自己當真不能動了的腿:“誰知道呢,說不準是準備讓他轉拜師門。”
若僅僅隻是轉拜師門倒還好。墨麒這麼想著。隻要活著沒受傷,怎麼都好。
“我衣服裡有療傷的藥——衣服都被收到哪去了?”墨麒問。
胡鐵花指了指對麵:“就那兒呢。”
牢房的對麵,坐著兩個小兵,擺著一張桌子。桌子上堆著的,正是他們被搜走的衣物、武器。
姬冰雁譏誚地道:“我是沒想到,原本我是贖你們出獄的那一個,現在卻變成了和你們一塊蹲監獄的那個。”他的眼睛一直看著自己的腿,“我也沒想到,當初去大沙漠找石觀音麻煩的時候,我曾說我的雙腿廢了,今日居然當真就廢了。”
姬冰雁歎了一聲:“造化弄人啊。”
楚留香的傷在右臂,現在整個胳臂動彈不得:“抱歉……”
香帥大概很少有這麼狼狽的時候,即便是麵對石觀音、無花、水母陰姬、原隨雲……這些可怕的敵人的時候,他也從不會失去風度,但今日之事確實讓楚留香感覺有些受挫。
並不是因為自己被關,亦或是和李光寒的搭訕失敗,亦或是自己最重要的右手被火藥灼燒,而是他的朋友們,就在他的麵前受了如此重傷。
他的心情是沉重的。
“若能拿回我的行頭,這些傷都可治好。”墨麒安撫楚、姬的語氣沉穩而篤定,“不必擔心。”
姬冰雁聞言,打起了一些精神,眼睛不再一直盯著自己的雙腿了,而是望向牢房對麵那兩個木頭臉的士兵,和他們之間的衣服:“那該怎麼拿回來?我們都被喂了封內力的藥,又受了重傷。”
楚留香和胡鐵花一道歎氣。歎完氣,楚留香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對了道長,為何這次你來南海,九公子沒有跟著來?”
本還內疚得不敢和墨麒對視的胡鐵花,也忍不住望了過來。
楚留香:“要是九公子在那就好了,李將軍總不會對太平王世子出手的。”
墨麒:“……”
楚留香:“原本九公子不是和道長你形影不離的麼?你們不會是發生什麼矛盾了吧?”
墨麒:“…………”
八卦這種事情,就是能讓人短暫的忘記痛苦。
楚留香忍不住開始好奇:“難道道長你做了什麼讓九公子生氣的事情了嗎?”
胡鐵花也向墨麒投來疑惑的目光,就連姬冰雁,都探究地向他瞟去了好幾眼。
墨麒不知如何開口:“………………”
準確的說,不是他做了什麼讓宮九生氣,而是他沒做什麼讓宮九生氣……
可這話說出來,豈不是聽起來哪裡怪怪的?
宮九主動拿鞭子進他屋子這種事情,他又不能細講……
墨麒一時之間,陷入了比重傷還要窘迫的尷尬境地。
三雙同樣八卦的眼睛火熱地盯著他,令他頓時覺得腰背上的傷,都不會比他們的眼神更火辣了。
墨麒隻能選擇生硬地轉移話題:“胡鐵花,你被抓進來的時候沒有受傷,李將軍可曾講過,為何要抓我們?”
胡鐵花沒聽到八卦,有點失望,但還是撓撓頭道:“這還真不能怪他。白雲城大亂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在此期間,往白雲城的船隻都是禁航的。所以他把我們當成一早就潛伏在白雲城、想挑起白雲城大亂的人了……”
姬冰雁卻不吃這套,他指了指楚留香:“那他呢?他不是和李光寒報上名姓了嗎?誰不知道香帥的稱號?楚留香會是這種想挑起大亂的人嗎?”
楚留香有點尷尬地低聲道:“但我……是個賊嘛。”
他在江湖裡傳的再怎麼俠義,放在李光寒眼裡,那也還是個賊嘛。
你見過賊都送到眼前了,官府卻不抓賊的麼?
——大概有,但絕不是李光寒。
姬冰雁滿心無話可說:“……行吧。”
楚留香尷尬了一會,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回頭看了眼坐在對麵桌邊的小兵,站起身,湊到墨麒身邊:“道長,李光寒現身的時候,你可有仔細觀察過他?”
墨麒搖搖頭。
楚留香聲音壓得更低了,免得被小兵聽見:“我懷疑……他是真的出事了。”
兩個小兵仍舊無動於衷地坐在原處。反正牢裡人身上帶的東西都已經被搜出來了,他們既然把這群人關在了一間牢房裡,自然也不會怕這群人聚在一塊講個小話。
楚留香:“他出來的時候,我仔細觀察了一下,我發現……他的頭發發根,不是黑色的,是白色的。”
胡鐵花也趴了過來,蹲在墨麒床邊:“什麼意思?”
“你懷疑他本就是一頭白發,我們看到的黑發是他染的?”墨麒問。
楚留香點點頭。
因為行動不便,暫時被拋棄在牢房另一端床上的姬冰雁,不甚在意地收回眼神,繼續盯著對麵木桌上的道長的衣服,琢磨有什麼辦法能拿到它們。
墨麒:“先前曾說,他被仙人‘拘走’過,但他沒有死,而是活下來了。”
楚留香頷首道:“現在看來,他即便沒死,也肯定付出了其他代價。”
“今日李將軍現身時,”墨麒突然靈光一閃,“他看起來極為消瘦。”
胡鐵花搖頭道:“我們從前也未曾見過李光寒,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被‘仙人拘走’而消瘦了。不過他那個體型,確實不像是個將領——或是習武之人的身形,是太過於瘦了。”
“既然如此,那就是說,他或許知道一些關於‘蓬山仙人’的線索?”楚留香若有所思,“若我們能問問他,那就好了。”
胡鐵花白了楚留香一眼:“我們能出這個鬼地牢就不錯了,還問問……先把小命保住吧。”
他說得厲害,其實已經伸手去扶失血過多的楚留香回床上坐著了,楚留香的右臂被包裹的嚴實,繃帶上卻漸漸滲出血來。
胡鐵花心頭一酸,等扶楚留香躺好後,才握著拳頭,重新縮回他的角落去。
因為胡鐵花沒有受傷,寒光軍甚至都沒給他分配一張床鋪,他隻能坐在冰涼涼的地上。屁股一挨地麵,涼意就順著寒冷的石磚地傳入身體,恰好冰住他雙眼忍不住想落淚的酸意。
作為四人中唯一一個沒受傷的人,胡鐵花心裡很難不產生自責的情緒。
牢房內一時間陷入沉默。
不過沉默從來不會持續太久。
牢房不遠處傳來一群人走動的雜亂腳步聲,然後就是一道眾人極為熟悉的聲線躍入耳中:“你說抓到了幾個偷渡南海之人,人在何處?”
胡鐵花幾乎是瞬間從地上躥起來:“九公子!”
他簡直要把自己腦袋都懟到欄杆間去了,無比驚喜地大喊:“九公子,九公子,我們在這邊!”
墨麒身體又是一僵:“……”
怎麼會是宮九?
宮九……他來南海做什麼?
剛剛躺下的楚留香也忍不住笑開了,他立即從床上翻身起來,跟著胡鐵花一塊用腦袋擠欄杆:“九公子,哎呀,這真是有緣千裡來相會啊!”
胡鐵花迅速拋出誘餌:“九公子,快來,道長也在這兒呢!”
“誘餌”:“……”
腳步聲越來越近,李光寒的聲音也傳了過來:“世子認識這些人?”
他的話音剛落,牢外的意外來客們就走到了墨麒等人的牢房門前。
宮九依舊是一身整齊的雪白長袍,精致華美的玉冠將他的黑發一絲不漏的束起,露出他完美地猶如象牙雕刻般的俊美麵龐。
不過宮九的臉上,並沒有如胡鐵花和楚留香所想,露出什麼“歡喜重逢”的表情。
不僅沒有,甚至還透著一股漠然的陌生和疏離。
宮九冷酷的眼睛掃了一眼牢裡的四人:“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