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遠道的表情分明是“你在開什麼玩笑”, 胡鐵花卻豪爽又暢快地大笑起來, 一把抱起唐遠道舉了個高高, 故意歪曲他的神情含義,蔫兒壞地逗道:“然也!然也!男子漢,大丈夫, 當不懼風浪!”
唐遠道氣死了,立即四肢並用,像隻章魚一樣死死抱住胡鐵花的腦袋, 恨不得把胡鐵花憋死:“男子漢, 大丈夫,不能白白送死!”
開什麼玩笑呢!他們要渡的可是南海, 要去的可是正在動亂中的白雲城!
楚留香笑著對唐遠道說:“這你就不用擔心了。你家師父不僅武功一流,學識一流, 就連撐船也是最一流的船家。我和你師父以前辦案的時候,就曾經撐竹筏過過黃河, 渡過東海。你師父撐的竹筏,坐在上麵,就跟坐在平地上一樣平穩。”
墨麒以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看向楚留香。
上了竹筏之後, 唐遠道就知道為什麼自己師父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了。
一艘竹筏,楚留香, 胡鐵花, 唐遠道, 姬冰雁, 墨麒。
四個大人帶一個小孩, 五個人裡隻有墨麒一個人在撐船,剩下的人就盤著腿坐在竹筏上,要麼撩水玩,要麼拿著篙給墨麒搗亂。
唐遠道實在看不下去,心疼他師父,便小心蹭到墨麒腳邊:“師父,我幫你吧。”
墨麒露出了一絲仿佛心累的表情:“不必,你回去坐好便可。”
算了吧,就唐遠道這小身板,不栽水裡就不錯了。隻要彆像楚留香一樣心大地拿著篙給他搗亂,使勁把竹筏往反方向撐,就什麼都好說。
墨麒將長長的竹篙提出水麵,向後一挑,把楚留香手上的篙打落海裡,方才穩住下盤,將內力灌注進手中的竹篙內,用巧勁一撐。竹筏就像隻離弦的箭一樣,破開水紋向白雲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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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城。
楚留香和姬冰雁口中的大亂,確實沒有半分誇張。
從前的白雲城,是南海最美麗、最珍貴的一顆珍珠。而在葉城主身隕的如今,這顆珍珠卻落進了塵裡,身上滿是劃痕。
胡鐵花抱緊了唐遠道,防止街邊萬一有人衝出來,將唐遠道搶走:“我也已經好幾年沒來白雲城看過了,怎麼——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墨麒發現白雲城碼頭那些拿著武器戒備的江湖人時,就立即改換了航向,繞到了島背麵,換了處無人把守的峭壁,眾人這才登上了島嶼。
姬冰雁歎息:“先前李光寒還沒閉門謝客的時候,白雲城在他的鎮守下好歹還算風平浪靜……沒想到他才出事不到半月,這些潛伏在白雲城裡的勢力,就已經忍不住聞風而動了。”
“半個月,隻半個月而已!當年的白雲城,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楚留香看著到處都破破爛爛,仿佛經曆過一場惡戰的街道,心情格外沉重。
美好的東西,想要維持它,需要花無數的時間和心血,但想要破壞,卻不過就是瞬息的事情。
姬冰雁將心中的悵然收拾乾淨,理智地淡淡道:“考慮到葉城主死後,這些毒蛇因為李光寒忍耐了多久,半個月的時間還算是他們留手了。”
姬冰雁看了眼墨麒:“估計是因為現在還有好些勢力沒有出手。李光寒畢竟還隻是‘謝客’,並沒有‘長辭’,不然這場醞釀了幾年的動亂,絕對不會需要半月的時間才翻出來。”
他們正說著,就瞧見有一小撥人從前方的一個巷口裡疾奔出來,手裡舉著鋤子,急匆匆的樣子好像是要去趕著做什麼事。
楚留香和墨麒對視一眼,當先追了上去:“走,跟上去看看。”
白雲城主府門口。
祁龍幫的人正擁簇著幫主,氣勢洶洶地堵在城主府外:“姓洪的,你最好讓開,我祁龍幫今天必要砸爛這城主府!”
祁龍幫幫主龍三回冷笑著舉起手中大刀,指向城主府門口擋住他的洪叫花:“葉孤城都死了好幾百年了,這城主府早就該砸了!我順天意行事,你們丐幫人又來湊什麼熱鬨?彆以為你們丐幫是個大幫,在白雲城就能呼風喚雨了。強龍不壓地頭蛇,想和我們祁龍幫作對,你老叫花還差那麼十幾年功夫!”
洪叫花將手中的叫花棍一橫,嘲諷道:“既然如此,那你還等什麼?砸啊!不過彆怪我老叫花沒提醒你們,誰敢動這城主府一磚一瓦,老叫花就敲碎他身上的每一寸骨頭!”
眾人在城主府不遠處的瓦房屋頂上潛伏下來。唐遠道窩在胡鐵花懷裡,聽著老叫花有點陰桀的聲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拽了拽胡鐵花的小辮,小聲道:“到底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啊?”
本來他還覺得,護著城主府的老叫花應該是好的,可聽著洪叫花陰惻惻的威脅,唐遠道又有點不確定了。
姬冰雁冷淡道:“現在的白雲城?沒有好人。”
葉孤城的死,好像將白雲城的一切美好都帶走了。
李光寒還在的時候,白雲城還能維持著如履薄冰的平衡,覬覦者忍耐著自己的貪婪,守望者按捺著自己的怒火。但這一切的暗潮湧動,在李光寒被“蓬山仙人”差點拘走,不得不退居修養之後,終於衝破了表麵的薄冰。
今天出頭的龍三回和洪叫花都知道,白雲城不止祁龍幫和丐幫這兩派勢力,還有些人潛藏著,在暗中觀察著事態的發展。但他們必須要站出來做這個排頭兵。
龍三回不會退,洪叫花也不會退。
龍三回冷笑著譏諷洪叫花:“彆你以為你姓洪,就能跟洪七公洪幫主一樣,算是個英雄豪傑了。在這兒裝正義之師,憑的笑掉我大牙!”
洪叫花泰然自若:“我丐幫子弟,沒彆的,就是鋤強扶弱。”
龍三回哈哈大笑:“你丐幫子弟?你不是早就已經被逐出丐幫了嗎?嗯?看看你身後這些烏合之眾,都是你從哪拐來的叫花子?你以為讓他們支根木棍,帶幾個米袋子,就能算得上丐幫了?”
龍三回十分看不慣洪叫花這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的做派,嗤笑不已道:“你若是當真有氣魄,便彆扯著那張浩然正義的假皮披在身上,咱們敞開天窗說亮話。咱們在場的人,沒有哪個不明白你肚子裡的小九九。”
洪叫花麵不改色:“老叫花肚裡沒有什麼小九九,隻有一腔浩然正氣!”
“可笑!”龍三回被惡心的不輕,“你分明也是在覬覦這城主府,還說得那般好聽!無恥之尤!吾不欲與你這般厚顏無恥之徒浪費口舌!”
龍三回怒吼一聲,左手一振揮退了左右,右手大刀一橫,夾雜著內力的刀風便劈向對麵的老叫花。
這一刀,便是混戰開始的信號。
胡鐵花蹲在屋頂上,望著下方亂成一團的局麵:“我們就這麼乾看著?”他飛快地捂住了唐遠道的眼睛,不想讓唐遠道瞧見鮮血四濺、屍橫當街的場麵。
墨麒卻伸手抓住了胡鐵花的手腕。
他不容置疑地移開了胡鐵花擋在唐遠道麵前的手。
“道長你乾什麼呢?遠道還是個孩子呢!”胡鐵花又想把唐遠道的眼睛捂住。
墨麒淡漠的聲音帶著一點冷酷:“他選了劍道。不想死,就得習慣見血。”
胡鐵花愣一下:“那也還早……”
唐遠道卻伸手,堅定地將胡鐵花的大手推開了:“我不怕!”
他是真的不怕。
胡鐵花看著唐遠道的表情,他小小的臉上有憐憫,有不忍,有難過,有堅定,但絕對沒有恐懼。
姬冰雁看著自己老板的小徒弟,眼睛眯了一下,突然靠近墨麒,傳音道:“你這小徒弟,是在哪撿回來的?”
“玉門關。”墨麒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居然會主動關心唐遠道的姬冰雁。
姬冰雁若有所思:“唔。”
唐遠道聽不見自己師父和姬冰雁的傳音入密,他還在看著街上的一片混亂,心中思考著他自己的問題。
他還不大能理解,為何世間會有殺戮。
城主府的四麵八方,突然響起了不同的動靜。
楚留香一驚:“是白雲城的百姓。”
這些湧來的百姓,無一例外手上都舉著木棒、石錘、鋤頭,各種平日能接觸到的用作武器的東西,臉上寫滿一腔無處可泄的憎恨和悲憤。
唐遠道靜靜呆在胡鐵花溫暖又寬闊的懷裡,目光掃過那些百姓每一個人的麵孔。
——但他能理解,為何世間會有仇恨。
龍三回和洪叫花立即注意到了潮水般湧來的人群,幾下拆招後,兩人齊齊停手後退,驚怒地扭頭望向突然舉起武器,對準他們的百姓們:“你們不想要命了?!”
安靜沉寂的城主府,鮮紅的巨門在此時轟然洞開。
城主府的老管家,領著全府上下的人,手持刀劍,和湧來的百姓們,將堵在府門前的祁龍幫和丐幫的人前後夾擊,恰好圍住。
老管家一躍跳上了高牆,麵上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堅決,他像每一個殉道者一般,慢慢的,卻無比堅定地舉起了手中長劍:“白雲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宵小之徒!”老管家的劍,淩然指向呆愣在門前的祁龍幫人和丐幫弟子,“犯我城者,必叫你身歸泉世,命染黃沙!”
百姓們的怒吼聲一浪接著一浪:“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身歸泉世,命染黃沙!”
他們要被心中的恨意折磨瘋了。
因為在所有白雲城百姓的心裡,白雲城的城,不僅僅隻是身邊的家人,腳下的土地。
更是那位一片孤城萬仞山的劍仙。
他們的城主,他們用生命和全部信任所信仰的,葉孤城。
葉孤城或許沒能想到,在他於紫禁之巔與西門吹雪比劍,身死道消的那一刻,死去的不僅是他自己,還有南海上屬於他的那座光華萬丈的白雲城。
葉孤城並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城主。
他在離開前,必然知道自己將走的是一條沒有回頭路的獨木橋,在他一路走到黑之前,他也定然已經將白雲城的一切安排的妥妥帖帖,包括下一任城主,包括白雲城未來的一切。
可,他沒有算全民心。
葉孤城去後立即走馬上任的新城主,被一名瘋狂的少女混入府中,潛伏半年後下毒,毒至昏迷不醒。少女在後廚抹脖自殺。
各方勢力慢慢湧入這座他們覬覦已久、而今終於被衝開了大門的城,蟄伏、盤踞,侵蝕吮吸著這片土地上的最後一點甘霖。
白雲城從白雲間墜落,摔得支離,摔得泥濘不堪。
這不能怪葉孤城。人死燈滅乃是人世間最難以抗拒的事實,即便他沒有與西門吹雪比劍,即便他沒有身死,數十年後,壽終正寢,白雲城依舊要麵對失去葉孤城這樣的事實。
白雲城的百姓們,無法指責葉孤城,他身上背負的東西太多。他們也無法指責西門吹雪,這場生死之爭,放水就是放棄生命。他們更無法指責讓出了紫禁之巔的宋仁宗,畢竟在那之後,宋仁宗派來的李光寒,確實將白雲城又重新慢慢托起來了,那些曾經膽敢在明麵上顯露猙獰貪婪的毒蛇們,都畏縮地藏回了角落。
可世事難料,在李光寒終於要將白雲城重新送入雲端之前,這第二根撐天的柱子,被仙人拘了魂,也倒下了。
白雲城已經沒有了能夠撐起它的人,隻有還在泥濘中滾爬的百姓們,終於拿起了手中的鐵鍬棍棒,帶著滿腔無處宣泄的憤恨,麵對那些再次出動的毒蛇,一步不退。
墨麒在看到百姓的那一刻慢慢站起身,浮沉銀雪不知何時落入手中。
雪白剔透的塵尾自然垂落,在內力的加持下,即便迎著凜冽的冬風,也沒有一根銀絲飄動。
“道長?”胡鐵花仰頭看墨麒,“你要插手?”
墨麒手中的浮沉銀雪,在金色的陽光下折射出似在流動的鎏金光澤:“江湖械鬥可以不管,但百姓不能死。”
“一個都不能。”
墨麒的眼神深晦,手腕微微一轉,右手便緊緊握住了塵柄,湧入的內力撥亂了千根銀絲。
“嗚——”
在他將要動手前,一聲長長的號角聲在眾人身後響起。
伴隨著馬蹄聲,腳步聲,盔甲移動間的金屬碰撞聲,一隊裝束整齊、颯颯英姿的軍隊從街尾一路長驅直入,利刃一般切入了還高舉著鋤頭木棍的白雲城百姓的包圍圈中:“白雲城內,禁止任何人械鬥!”
本還群情激奮的百姓們如摩西分海般讓開了一條道,此起彼伏的呼喝聲漸漸停了下來。
唐遠道站在高高的房頂上,被胡鐵花抱在懷裡,一覽無餘地掃過百姓們一張張樸實的麵孔,他們臉上的憤恨都消去了許多。
這支軍隊就好像一根定海神針,竟然將他們洶湧的滿腔惡血都鎮了下去,讓冷靜和清醒重新回歸了他們的頭腦。
“看!”楚留香眼睛一亮,指向軍隊打頭的騎兵所持的軍旗。
“寒光”二字,龍飛鳳舞地鋪在鮮紅軍旗之上。筆劃勾轉之處,有乾枯的墨點遒勁地灑在旗麵上。
墨麒看著那麵獵獵作響的軍旗,透過旗麵上在迎風招展間湧動著的字,仿佛能看見一個黑發將軍痛飲三百玉瓊酒,提筆揮墨儘酣暢的畫麵。
洪叫花和龍三回看到這軍旗、這軍隊,身體皆是一僵。他們的眼睛立即敏銳地掃遍了寒光軍的每一個將士麵孔,沒瞧見那張熟悉又令人生畏的麵孔,這才放下心來。
世人都說李光寒已經被仙人拘魂了,閉門謝客前前後後加起來也有半個多月了。他們在這白雲城裡都鬨成這樣了,李光寒也沒有出麵的意思,想必當真是隻剩下一口氣吊著了吧。
“寒光軍?”洪叫花扯起嘴角,當先冷笑了一下,“怎麼,你們家將軍沒跟你們一塊過來?嗯?”
龍三回輕慢地拿手中的大刀挽了個刀花,刀尖極為無禮地指向寒光軍,衝著他們虛點幾下,嘲諷道:“怎麼,你們家李光寒李將軍,終於舍得從仙界回到人間了嗎?”
這種時候,龍三回和洪叫花就自動自發地站在同一條戰線上了。
龍三回將手中大刀一橫,惡相儘顯:“要想解如今之局,便把你們家李將軍叫出來!沒有了李光寒的寒光軍,算什麼東西?和這沒了葉孤城的白雲城,有什麼區彆?”
在他們惡向膽邊生,準備趁這李光寒重病之機,出手重創寒光軍時。
“你們想見我?”
一道冷冽的聲音,從軍隊之後傳來。
一人騎著一匹褐色高馬,排開軍陣,緩緩走到軍隊前列。
寒光軍整齊劃一地下馬抱拳:“李將軍!”
震耳欲聾的齊聲呼喝,幾乎響徹白雲城。
唐遠道睜大眼睛:“那就是李光寒將軍?”
那騎著高馬的人長得並不魁梧,也不可怕,瘦削的身影看著倒和公孫策有那麼幾分相似,一身淡色長衫,襯得李寒光不像是個將軍,反倒更像是個文人墨客。
可這身儒雅的感覺,在李光寒取下背後長槍,直指龍三回的那一刻,就被銳利的殺氣衝得一絲不剩。
“李……光寒!”被李光寒的槍刃鎖定的龍三回,喉頭忍不住滾動了一下,背後也不知何時出了一身冷汗,“你……你不是閉門謝客了嗎?!”
“是沒錯。”李光寒持著槍的手絲毫未見顫抖:“但怎奈何有惡客上門,我這個主人家就是再閉門,也得親自去‘謝客’啊。”
洪叫花已有退意了。他原本是南海轄下丐幫的一名分舵弟子,乃是行惡事被李光寒驅逐出境的。也是因此,他才在此番聽聞李光寒重傷之訊後,立即帶著新拉扯起來的隊伍趕來白雲城,想要趁機給這個曾經驅逐過他的人添點“小”麻煩。
但這點報複的小心思,在李光寒親自露麵的那一刻起,就像被冰水澆熄的火苗一樣,消失的一乾二淨。
曾正麵迎對李光寒的長槍的洪叫花,可半點沒有想要再舊事重演一遍的想法。
洪叫花扯了扯嘴角,乾笑著信口雌黃道:“老叫花來白雲城,就是為了保護城主府的。既然李將軍本人都到了,那這事兒老叫花就沒什麼出麵的必要了……”他邊說,邊對身後的丐幫弟子打手勢,腳步不著痕跡地往後退,意思是快撤。
李光寒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慢著。”
洪叫花正倒退著的身體一僵。
李光寒蹙起眉頭:“我是不是見過你?”他的槍尖從龍三回身上移開,指向洪叫花,輕輕點了點,“你——我不是三年前,就逐你出南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