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恰好這時回過頭來,瞧見墨麒的小動作,頓時迷惑地側了下頭。
整理衣領,這是道長心情愉悅時才會有的小動作。
——方才宮九和道長,聊到了什麼讓道長高興的事情了嗎?
楚留香帶著淡淡的疑惑掃視著墨麒和宮九,被宮九冷厲的眼神瞪了一眼後,識時趣地飛快轉回頭去。
宮九並不高興地環抱起手臂,因為他原本不打算理睬墨麒的計劃,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擱淺了。
李光寒饒有興致地看完宮九和墨麒的爭執,待墨麒吃完了藥,才在宮九充滿警告意味的冰冷眼神中,不緊不慢地收回視線,又灌了一杯熱水後,看向提審室中央跪著的四人。
“說罷,你們為什麼要偷渡白雲城?”李光寒冷冽的聲音灌入了四個大漢的耳中。
“李、李將軍,這是誤會,誤會啊!”
若是唐遠道也在這裡,他大概就能很快分辨出,這個大漢的聲音,和先前他在江山醉聽到的樓下客房爭執聲完全相同。
領頭的那個漢子,小心地抬頭看了一眼李光寒,咽了口口水道:“我和我兄弟,不、不是要去白雲城,是我們的船遇上了風浪,為了避開風浪,我們才不得不轉到去白雲城的航向的……”
領頭大漢大呼小叫地喊冤:“是真的啊!我們當真不是要去白雲城!”
李光寒冷冷地道:“放屁。”
那漢子被李光寒這句噎了一下,慌張地跪直起身:“真的,我發誓,真是這樣的!沒有半句謊言!”
李光寒:“從滿裡出南海,要麼去琉璃,要麼去白雲城。你船上的物資根本不夠支撐到去琉璃的,卻恰好夠用到白雲城。”
胡鐵花忍不住撇撇嘴。他小聲和一旁坐在輪椅上的姬冰雁嘀咕:“咱們還什麼東西都沒帶呢。”
道長那竹筏劃的,簡直了。難怪和楚留香再去買船的時候,楚留香非不肯買艘結實的大船,一定就要買那個小小的竹筏。
李光寒的話停頓了一下,往胡鐵花的方向飄來了一個若有所思的目光:“……對了,九公子,你說你要審問這群人,你可審過了?他們是怎麼去的白雲城?什麼時候去的?去白雲城所為何事?”
一直被李光寒無視的楚留香道:“我們劃竹筏去的白雲城,就在昨天你抓我們的當天去的,道長去白雲城是為了幫徒弟領略劍意,我們……我們就是跟去看看有沒有能幫忙的地方。”
楚留香說到自己和小胡、姬冰雁為何要跟去的時候,聲音忍不住虛了一下。
他們這目的說的,好像稍微有那麼一點“俠以武犯禁”的味道——當然,這是按李將軍的標準衡量的。
李光寒的臉色果然不大好看,他的目光掠過楚留香、胡鐵花和姬冰雁,最終落到了墨麒身上:“那個小孩,是你的徒弟?”
墨麒知道,李光寒講的是唐遠道,於是微微頷首。
李光寒:“你帶他去白雲城,是為了讓他領略劍意?”
墨麒繼續默然頷首。
李光寒並不愧疚地道:“滿裡禁航白雲城,你私自出航,就是犯禁。受此重傷,無怨他人。”
墨麒沒看宮九和胡鐵花等人皺起的眉毛,反倒是頗為認同地點頭認下了。
在這一點上,他確實認為李光寒說的沒錯。
姬冰雁卻忍不住這口氣,他如今可還呆在輪椅上呢,一雙腿都像是在被刀子剜肉似的:“那也不必上來一聲不吭,就用□□打我們?恕我直言,我們還罪不當死吧?”
姬冰雁在同眾人來之前,好歹也是查過禁航令的,那上麵寫的清清楚楚,犯了令被抓住的人所受懲罰隻是監獄中呆到禁航令解除而已,甚至連罰金都不需要交,不然他又怎麼可能同楚留香他們一塊亂竄?
“那是對我南海那些普通漁民的。他們中有人迫於生計,不得不出海,和你們又不同,自然不能罰的太嚴。”李光寒好笑地哼了一聲:“而且,不用□□,能治得住你們?能治得住白雲城做亂的那些江湖人?你以為白雲城那些沒敢探頭的家夥們,是被什麼東西打服的?”
“李將軍這話說的,好像你不是江湖人似的。”楚留香試探地道。
李光寒隨口答道:“確實不是。我的槍法,是我家祖傳的。我家世代從軍,從未涉足過江湖。”
胡鐵花咂咂嘴:“難怪,我就說,怎麼會有江湖人一聽老臭蟲的名號還能下得了這個手,看到道長的浮沉銀雪還有膽量開火的。”
這算不算誤打誤撞?那個拿著火筒的小兵,可算是一發□□就打贏了如今的江湖第二。
李光寒意識過來,這些江湖人分明是在互相打著掩護,明地裡亂無章法的閒聊,暗地裡實則是在套他話。
他皺了皺眉,不打算再和楚留香他們廢話,轉回頭,繼續審問那四個壯漢:“你們繼續說。誰能跟本將軍解釋解釋,以你們的物資存貨,你們四個出航,到底是打算去什麼地方?”
四個被枷鎖綁在一塊的漢子,互相苦著臉對望了一會,領頭的那個人隻得硬著頭皮道:“我們……我們確實不是要去琉球,”他一看李光寒的臉色,立馬慌聲道,“但也不是去白雲城!”
“我們、我們是想去尋蓬山仙人……”領頭大漢虛虛地慢慢放低了聲音。
李光寒:“……”
李光寒:“你說什麼。”
領頭大漢還真當李光寒是沒聽清,於是挺直腰杆,愣頭愣腦地放大聲音喊:“我們是想去尋蓬山仙人的!!”
李光寒:“……”他被大漢如雷貫耳的吼聲震了震,過了一會才說了句,“可笑。”
領頭大漢急了:“是真的!蓬山仙人是存在的!”他的眼睛在提審室所有人身上掃了一圈,驚喜地落在穿著道袍、持著拂塵的墨麒身上,“這位道長,你肯定是相信的對不對?”
墨麒:“無稽之談。”
領頭大漢氣急,臉紅脖子粗地指責墨麒:“怎麼你這個道士一點信仰都沒有!我可是有蓬山仙人當真存在的證據的!”
“對啊對啊,我們有的!”
“我們也不傻……”
剩下的三人也很不服氣地應和起來。
胡鐵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都相信“蓬山仙人”這種故事了,怎麼還能這麼理直氣壯地說自己不傻的。
李光寒舉起案桌上的醒木一敲,壓下了四人的吵嚷聲,他指了指領頭大漢:“你繼續說,你有什麼證據?”
他隨意看了眼靠放在身側的□□:“如實招來,你們不會想知道,一個人身上究竟要戳多少個窟窿才能被活活痛死的。”
領頭大漢的心哇涼哇涼:彆說多少個窟窿了,就是半個窟窿他也不想被戳啊!
他縮了縮脖子,心驚膽戰地老實交代道:“我們原本不是南海的人,我們是從金陵來的。”
“半年前,我在金陵的酒樓結交了一個出手闊綽的富家子弟。酒興濃時,這位王公子和我說,大富大貴算得了什麼,他已經尋得了一個好路子,若是能成功,彆說什麼大富大貴了,就是長生不老、與天同壽也不是不可能。”
領頭大漢吞了口口水:“我一開始也是不信的,但是他說的特像有那麼一回事,後來那個王公子就跟我說,他決意已定,準備第二日就出發去南海尋找蓬山仙人,求仙人點化他。”
“他還跟我說,如果仙人點化成功,他就會托身一根木杖為假屍,讓那木杖化作他的模樣,遨遊南海,自己則和蓬山仙人一同離去,登上天庭去當仙人。這可是少有人知的升仙捷途!”
李光寒眯起眼睛。
領頭大漢:“他剛離開那會兒,我也沒當回事,還是帶著兄弟們照常繼續做生意。豈料最近一段時間,我們的皮草生意連連虧本,現在各個家裡都債台高築……我就想起了王公子的話。我想,他應該沒必要騙我吧?於是,我就帶著兄弟們來了滿裡。”
“我四處打探了一下,果真聽聞南海有許多人被蓬山仙人點化成功,屍解之後,屍體安詳而仙風道骨,不會浮腫便能浮於海麵之上……而且還不止一個人成功了。”領頭大漢直瞪眼睛,“這不就說明,王公子說的是真的了嗎!”
姬冰雁看著領頭大漢深信不疑的模樣,嗬嗬了兩聲:“這到底哪來的傻子。”
王公子這分明就是被殺後棄屍海上,這領頭大漢不僅不想著趕緊報官,居然還能真跑去相信什麼“蓬山仙人”的傳說,簡直可笑!
李光寒:“你將這位王公子告訴你的,關於如何尋找蓬山仙人的話細細說來。”
領頭大漢絞儘腦汁地回憶:“他也沒說多少……就是說,蓬山仙人雖是在滿裡,卻極為難尋,想在滿裡城內尋見他,便如大海撈針,極為困難。”
“但蓬山仙人每每點化了人後,都會送那被點化之人屍解升仙後,以木杖化作的假屍遨遊南海,而且為了不打擾漁人白日的勞作,送假屍都會在晚上來做。因此,要尋這蓬山仙人,與其在滿裡城沒頭沒腦的一通瞎找,倒不如每晚夜深人靜後,啟程去南海之上,等待要來送假屍的仙人。”
姬冰雁的嘲諷簡直就要從話語間溢出來了:“哪家仙人會天天沒事乾,晚上跑去南海倒屍體?還不打擾漁人白日勞作……隻怕是他白日不好現身,容易被人抓住,露出馬腳,才選擇在晚上棄屍的吧!”
領頭大漢怒目圓瞪,堅持維護蓬山仙人的仙格:“你休要胡說,這皆是神仙體貼,眷顧百姓!”
姬冰雁懶得再說,閉上眼靠在輪椅上休息。
楚留香蹙起眉頭道:“你方才,是不是說那王公子是個‘出手闊綽的富家子弟’?”
領頭大漢疑惑點頭:“是啊!可有錢了!我們吃酒的時候,他一出手就包下了一整層酒樓!那可是金陵的酒樓啊!”
在止痛藥的效用下,思路已經不由自主順著領頭大漢的話走的墨麒,不由地用他遲鈍下來的腦子思量著,包一層酒樓到底需要多少錢,不過在他的腦子開始數一隻宮九,兩隻宮九之前,他放棄了這項活動。
金陵也有江山醉,他包他自己的酒樓,一個銅板也不用花。墨麒用遲鈍的大腦,肯定地得出結論。
楚留香語速飛快:“既是如此,他必定出身名門亦或是富商大賈,為何他身死,家中卻無人報案?他可曾說過自己是哪一家的人?”
領頭大漢啞然:“……我不知,他沒有說過。”
宮九看了他一眼:“那位王公子都為了宴請你包下一整層酒樓了,你卻連他是哪家人都不知道?”
四個綁在一塊兒的漢子異口同聲:“英雄不問出處!”
眾人:“…………”
胡鐵花誠懇對李光寒道:“我覺得就以這四個傻子的智商,說他們是為了去白雲城搗亂的,真不大可能。”
李光寒心裡也差不多是這麼想的,他有些厭煩的拍了下醒木:“那你可知,那位王公子究竟是從何得知這‘升仙捷徑’的?”
領頭大漢傻了吧唧搖頭:“不知。”
李光寒:“……你知道什麼。”
領頭大漢一臉委屈:“我確實什麼都不知啊!”
李光寒正麵迎對了方臉漢子滿臉委屈的模樣,本就有些暗痛的腦子頓時一陣眩暈:“……把他們給我關回去!讓畫師過來,把他們見的那個‘王公子’的畫像畫出來。”
一旁的小兵立即上前,將四個傻子提溜走了。
楚留香猶豫了一下,上前一步,對李光寒道:“將軍,可否借一步說話?”
李光寒麵無表情地去摸自己放在身側的□□。
楚留香頓感背後涼颼颼。
李光寒:“不可。”他慢慢站起身,將□□背回身後,冷淡道,“我放你們出來,是因為太平王世子保你們,卻不是我信你們。勸你們快些離開南海,莫要再插手南海之事。”
說罷,他便和楚留香擦肩而過,領著自己的兵,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胡鐵花看了看人去屋空的提審室:“老臭蟲,你想和李光寒說什麼?”
姬冰雁不無嘲諷地睨了楚留香一眼,心情依舊不愉快。
楚留香尷尬地摸摸鼻子:“我本準備問,滿裡現在到處都在謠傳他被‘仙人’拘走的故事,這故事可是真的,若是真的,那他被拘走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胡鐵花一拍大腿:“對啊!我都忘了,他也被那個‘蓬山仙人’拘走過!”他激動了一下後,又遲疑起來,“可……看李將軍的樣子,他似乎不大可能將這事告訴我們……”
楚留香望向宮九:“世子能否問問他?”
宮九皮笑肉不笑:“否。”
他憑何要幫楚留香做這種事?
楚留香歎息:“好罷,那再等等。”
雀翎的信應當已經送到,包相的手令很快就能傳來,到時,他們便能直接問李將軍了。
不過現在——還是趕緊先把不聽話、非要跟來聽審的道長給送回屋去。
楚留香皺著眉頭看墨麒已經有些發散的眼神,都不確定這一場審聽下來,墨麒可有聽進去什麼東西。
他和胡鐵花默契地一同上前,一人一邊,扶住有些站立不穩的墨麒:“走,回去休息。”
冷汗已經濕透了墨麒的衣衫。即便是汗水不會影響藥效,但帶來的疼痛感卻半點不會少,再加上傷口最初並未得到最及時的治療,墨麒已開始發燒,此時的狀態糟糕透頂。
他近乎是憑本能在行動。在被楚留香和胡鐵花扶住手臂的時候,墨麒立即做了個平日絕不會做的反應——他堅決又嫌棄地把兩人甩開了。
墨麒低聲咕噥了句:“煩。”
汗濕的衣服沾在身上,本就極不舒服,楚留香和胡鐵花一挨過來,扶住他的手臂,手臂上的衣服被扯住,頓時更讓他覺得皮膚被汗濕的衣服弄得極為刺癢了。
他甩開驚到了的楚留香和胡鐵花後,一個人昏昏沉沉地往前踉蹌了幾步,被堆放在地上的鐵鏈一絆,頓時失去平衡,往前摔去。
宮九聽聞身後異動,才一回首,背後就突然壓下一個沉重滾燙的身體:“你怎——你發燒了?”
宮九想保持的距離,頓時被這一摔和墨麒異常滾燙的身體撞飛了。
眾人紛紛回頭,就瞧見宮九握著墨麒手腕子,而墨麒則昏昏沉沉、踉踉蹌蹌直往宮九身上倚的模樣。
楚留香:“……”
胡鐵花:“……”
不是,道長。
剛剛還嫌棄我們煩呢,怎麼這會就使勁往人九公子身上黏了?
你倒是撒開九公子啊?
宮九反手抓住墨麒的肩膀,才把墨麒往外推了一點,就被墨麒又強行擠回來了:“……”
墨麒迷迷糊糊把自己的腦袋往麵前的一團雪白中一栽,左右蹭蹭,皺眉不滿:……毛毛呢。
毛毛不見了。墨麒失望地把下巴擱進宮九肩窩,深吸了好幾口氣。
……奇怪,華雪池裡的雪狐不僅禿了,而且還換了皂角?以為自己正在吸雪狐的墨麒遲鈍地想。
墨麒不甘心地又深吸了幾下。
……新皂角還可以,挺香的。下次就叫人送這種皂角來。
墨麒把自己埋在雪狐的肚皮裡,枕著不動了。
被墨麒整個死死黏住、肩窩被墨麒下巴咯得慌的宮九:“…………”
他還真沒想過,墨麒發個燒居然能這麼黏人?挨挨蹭蹭的,還會撒嬌?
宮九原本還陰雲密布的心情,頓時被太陽悄悄揭開了一角。
這種重新站到強勢的一方,仿佛掌握著墨麒命運的感覺,令宮九終於愉悅起來。
在這種愉悅感覺的主導下,宮九甚至半推半就地把墨麒推到背後,反手背起來了:“也就是有我在吧,不然你怎麼辦?”
仿佛是空氣的胡、楚、姬:“…………”
我們,可能並不存在。
滿肚子話卻一句也不敢說出口的三個人,秉承著沉默是金的原則,腳步不停,直往地牢外走,頭也不敢回,就怕看見宮九背人的模樣後會被宮九滅口之類的……
“等下!”楚留香突然道,“嘶!”
緊張之下,他忘記了自己右臂已經受傷,本能地揮了一下右手。
眾人立即止住腳步,在楚留香噤聲的手勢下悄然屏住呼吸,繃緊身體戒備。
前方拐彎處的通道裡,連續出現了幾聲沉悶的人體倒地聲音。
地牢鐵台上搖搖晃晃的燭火,明明滅滅。
下一秒,噗嗤一聲,詭異地熄滅了。
燭繩上飄起一縷細細的、斷斷續續的白煙。
小小的鐵窗泄進的月光,映照出來人的身影。
一個侏儒一般矮小的東西,正佝僂著身子,從拐彎處,一步步,悄無聲息地走來。
那縮成一團的影子,映在地牢黑色潮濕的牆麵上,鋪出一片詭譎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