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鳥穿著極具東瀛特色、色澤明豔華麗的盛裝, 款款進入廂房的時候, 極富衝擊與擴張感的明紅配金色十二單拖曳在她身後,富貴雍雅得幾乎能令每個人都呼吸一窒。
身後的幾個丫鬟立馬上前,手腳利索地在專用於表演的空地上鋪上一層榻榻米, 又如來時那般迅速地退下了。
“拜見諸位大人。”
千鳥在榻榻米上端莊地跪坐下來,將手中鑲著金銀箔的衵扇輕輕放在身邊,對著眾人拜了一拜。
她的動作不徐不緩, 舉手抬足、一顰一笑之間都有一種特彆的、讓人覺得賞心悅目的韻律感。
她的聲音甜的就像是擠出來的新蜜一樣, 又像是從蘋果上哢嚓咬下來的第一口果瓣, 清甜,卻不叫人覺膩, 莫名地帶著一種嬌俏、純潔的依賴感。
“我們可算不上大人。”楚留香饒有興致地和千鳥搭話。
到春樓來, 樓裡的哪個姑娘不是穿得單薄勾人?便是穿得多些的,也肯定會小露個什麼香肩,細足之類的。
可千鳥倒好, 渾身上下這華服裹的跟個富貴人家的新娘子似的,衣服裡三層外三層, 就連脖子都不大露到外麵。隻能瞧見她一雙好看得像玉芽兒一樣的手,還有那張在十二單與東瀛紅妝襯托下, 顯得格外嬌豔欲滴的麵龐。
宮九冷眼旁觀, 覺得這千鳥一點都不像李光寒那種人會喜歡的女子。
但也說不準, 這也許就是她的偽裝而已。
千鳥像是沒感覺到滿室的人對她投來的審視目光, 從善如流地垂下頭歉道:“是千鳥失言了, 拜見各位俠士。”
就這盈盈的一垂首間, 千鳥才露出了一小段玉白的後頸。若是坐在她麵前的不是楚留香等人,而是些好色之徒,隻怕早就被這招不露勝有露,弄得口乾舌燥、坐立不安了。
姬冰雁盯著千鳥,眼中金光直冒。胡鐵花敢打賭,千鳥這般的美人,映在姬冰雁這死公雞眼裡,估計也就是一堆行走的銀子。
地位再高點——那就是行走的金子。
千鳥膝行幾步,身體轉向墨麒重又端雅地跪坐好:“不知老板叫千鳥來,有何吩咐?是要千鳥服侍諸位大俠——”
千鳥有些為難地掃視了一圈屋內的男人們。
足足有七個呢。
胡鐵花手一哆嗦,酒杯中的酒差點灑了出來:“不——不不!”
這這這小姑娘在想什麼呢!胡鐵花幾乎是立即就懂了千鳥眼神裡的含義,連忙想要清空自己的大腦,彆被千鳥帶歪了。可越是刻意地不想,想象力豐富的大腦就越是自發、越是詳細地聯想出了……那般場景。
胡鐵花如遭雷劈,僵硬地端著酒杯在風中淩亂。
千鳥困惑地看了胡鐵花一眼,又對墨麒恭敬道:“請老板明示。”
楚留香將畫師所畫的、目前尋找到的“升仙客”的畫像,放到千鳥麵前的榻榻米上:“姑娘可曾見過這些人?”
千鳥向墨麒投來請示的目光,待墨麒頷首後,才極為順從地垂下頭,仔細端看這些畫像:“不認識……這個也不認識……”她連續看了好幾張,全都搖頭表示沒有見過。
就在楚留香以為就要徒勞無獲的時候,千鳥突然停下了手:“這張畫像上的人我見過……咦?還有這張,這張……”
千鳥連續挑了有三張畫像,單獨放出來:“這三張畫中的人,我見過的,他們都是千鳥曾經的恩客。”
千鳥就連說這話的時候,語調都乖乖巧巧的。仿佛自己講的是今天又讀了幾本書,習了幾張字,而不是這些人曾是自己的恩客似的。
楚留香將畫像撚起來,細看:“嗯……”
千鳥的聲音綿軟好聽,帶著些困惑:“有何不妥嗎?”
楚留香放下手中的畫:“這些畫像,是如今登仙案中,出身滿裡城的所有死者。而姑娘方才所挑之人,則是這些死者中,所有行商的人。”
這麼恰恰好的幾率有多大?
攏共就這麼些死者,其中行商之人隻有三個,偏偏這三個又都是千鳥的恩客。
千鳥揚起她那張比巴掌還小的臉,委屈地看著楚留香:“這位大俠,是懷疑千鳥和這些命案有關嗎?”
楚留香苦笑著摸了下鼻子:“恐怕很難不懷疑。”
而且,千鳥的名字讀起來又和“青鳥”特彆像,她又是東瀛來的,或許與“蓬山”有關,這麼多巧合加在一塊,那就不能說是巧合了。
墨麒落在千鳥身上的目光突然一頓。
他微微斂起眉,視線落到了千鳥身後,靠近腰際的某個位置,而後又深深看了眼千鳥的麵龐,微微向宮九的方向側了側臉。
宮九耳邊響起一句低若蚊呐的傳音入密。
他眉毛微微一挑,原本無聊地撥弄著茶杯的手便移到了折扇上。
“刷啦!”
宮九毫無征兆地揮開折扇,數枚透骨針便向千鳥急射而去。
楚留香等人還在同千鳥說著話,誰也沒想到一直沉默得快和空氣融為一體的宮九,居然一聲不吭地突然發難,說翻臉就翻臉。他們光來得及本能地向宮九投去驚愕的目光,那數枚透骨針已經到了千鳥麵前了。
就在他們以為千鳥必死無疑的時候。
“咚——嗤!”
一聲怪響。
原本端莊安靜地跪坐在榻榻米上的千鳥,徒然被一陣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濃濃迷煙包裹住。
“咳、咳咳!怎麼回事?!”老管家受驚,被嗆得直咳嗽。
“道長!道長守住窗戶!”楚留香已經一躍到門前了。
墨麒伸手在腰間一摸,取出個指甲大的小琉璃瓶來,拔開了塞子,運內力將瓶中的液體逼作霧氣而出。
迷煙頓時被那化作霧氣的液體吸附,散得隻剩薄薄幾縷在地上繾綣了。
“她人呢?!”楚留香幾步踏到榻榻米前,飛快掃了一眼屋子。
墨麒:“頭頂。”
胡鐵花:“什——”
“鋥!”
三枚暗器自廂房屋頂急射而出,筆直地刺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老管家。姬冰雁行動不便,宮九作壁上觀,墨麒本站在窗邊守著,離老管家最遠,此時也隻得返身折回老管家身邊,右手一推姬冰雁的輪椅,左手長袖一振,催發內力,將淩空而來的三枚暗器,卷入袍袖帶起的罡風中,一抱圓即借力甩開。
另一廂,輪椅在窗台邊剛一停下,姬冰雁便立即將輪椅轉了個身,恰巧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窗戶。
楚留香掠身而來,卻被令一把疾飛而來的暗器炸開的煙霧擋住視線:“小胡!”
濃煙之中,胡鐵花隻覺頭頂一絲涼意,接著一個重重的東西狠狠砸到他腦袋上,跟個章魚似的幾下扒拉住了他的腦袋。他的腳下也“騰”的一聲,莫名其妙地憑空多了好幾個堅實的障礙物,將他後退一步準備反擊的步伐一絆,頓時猝不及防地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接著一枚冰冷的指尖刃立即貼上了他的脖子:“彆動!小辮子!”
墨麒撥開琉璃瓶,將霧氣再次散去。
一個隻穿著條褻褲的、生的可可愛愛、白白嫩嫩的男孩,正凶巴巴地騎在胡鐵花脖子上,以一種極為擰巴的姿勢死死把胡鐵花困住:“再動,割了你的脖子!”
楚留香和老管家一塊看著男孩平坦坦的胸膛瞠目結舌。
那男孩還頂著千鳥姑娘的臉,可露出的平坦胸膛,分明說明醉春樓大名鼎鼎的花魁娘子,其實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孩子。
“他……這……我”老管家一輩子都是個勤勤懇懇、克己守禮的老實人,原本進醉春樓、見千鳥就已經讓他這一把年紀的老人深感窘迫了,他是死也沒想到,這花魁姑娘,她,她她她——她竟然是個男的?!
老管家傻眼了。
胡鐵花被撲在地上,動彈不得,又瞧不見正壓著他的人是誰,隻能悶聲嚷嚷:“怎麼回事?!誰啊!!哪個壓著我!”
楚留香握住自己麵前牆上紮著的那把烏黑的暗器,才拔出一半,就瞳孔一縮,驟然鬆手,疾疾合身向後一躍。
“轟!”
藏著火.藥的暗器頓時炸裂開來。
好在楚留香發現的及時,拉遠了距離,又拍出了幾掌,才沒叫碎裂的暗器炸到自己身上。
幾個前不久才被李光寒的火.藥筒招待過的大俠們,頓時心有餘悸地看了好幾眼已經被炸得焦黑的牆壁。
這暗器內埋的火.藥分量並不多,傷人靠的不是火,而是被炸碎、彈射的暗器碎片。多虧於此,不然道長這才買下的醉春樓,就要被炸倒重建了。
楚留香收回手,麵色複雜地看向還鉗製著胡鐵花的男孩。
男孩堪稱得意的向楚留香揚揚眉,隨後俯下身子,騎著胡鐵花脖子的屁股差點把胡鐵花的脖子直接給壓斷了:“我呀,大俠。”
他掐著嗓子,口中吐出屬於千鳥姑娘的甘甜的聲音。
胡鐵花震驚呆了:“什麼玩意兒……千鳥……不是,千鳥?!”他音調驟然一揚,嗓子差點扯破音,“千鳥不是個姑娘嗎!怎麼還帶把兒的呢!?”
男孩雖然年紀不大,但該有的肯定是有的嘛。一屁股坐在胡鐵花脖子上,胡鐵花能感覺不到抵著他後腦袋瓜的……那啥嗎?
楚留香微微後仰了一下:“……我也想知道。”
之前千鳥還說什麼恩客不恩客,現在看來,估計全都是謊言。就千鳥這情況,他哪能有什麼恩客,脫了褲子還不知道誰比誰大呢!
還有之前認為千鳥就是李光寒鐘愛的那個姑娘的猜想,也得先打上個問號了。千鳥褪去了華服後,欣長的脖子上的喉結還是很明顯的,無怪他偽裝的時候一定要穿那麼複雜的十二單,刻意把脖子也包裹住。若是他真是李光寒每夜幽會的那個姑娘,李光寒天天看著小姑娘纏著脖子,怎麼的也得產生懷疑了。
“這招式和武器,看著有些像東瀛的忍者。”楚留香看著擒著胡鐵花站起來的千鳥道。
千鳥年紀看起來不很大,就十六七歲的樣子,個頭比胡鐵花要矮得多,用手裡劍抵著胡鐵花的脖子還得舉著手墊著腳。他在拉胡鐵花起來的時候就意識到這個問題了,索性把胡鐵花的小辮子拽著,讓胡鐵花彎著腰配合他的身高。
胡鐵花的臉色頓時有些苦逼。
一般情況下,他這時候一個挺身就能把這矮冬瓜脅迫者給乾掉了,然而千鳥在起身前手指極為靈活地張合了幾下,又在他麵前晃了晃,胡鐵花就發現自己渾身都已經被一根雪亮的細線給密密纏住了。
起身時他沒太配合,千鳥手指一張合,那細線就綁的緊了些,頓時割了他一層衣服,胡鐵花頓時就不敢動了。
“你是東瀛來的忍者?”宮九又不關心胡鐵花死活的,饒有興致地問千鳥。
楚留香反手身後,悄悄點燃一支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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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去了妝容、換了身乾淨男裝的千鳥,個子小巧,麵容精致的就像個含著金湯勺出生的小公子。日本同宋土不同,千鳥並未蓄發,頭發隻留到了頰邊,削的整整齊齊,碎發垂落在臉頰。襯的他本就不大的臉,更小了。
將千鳥迷暈後,眾人並沒有綁住他,隻是幫胡鐵花去了身上的銀絲,楚留香就將千鳥喚醒了。
有了防備後,千鳥再想奇襲就難得手了。在場的人都身手不凡,自覺既然不會再失手,那又何必把千鳥綁著,不如先友好以待之,說不準能套出些什麼話來呢?
醒來後的千鳥,倒是沒說什麼用迷煙卑鄙之類的話,畢竟這東西他自己也經常用。
千鳥撓了撓自己的臉,忒囂張地坐在榻榻米上,胡亂支棱著腿,帶著點不屑、又帶著點小驕傲地揚起下巴道:“我才不是忍者,我隻是學過點忍術而已。”
偏偏他生的玉砌玉琢的,五官又帶著點天生的小矜貴,就是坐的橫七豎八的、橫行霸道的,都叫人生不出絲毫厭惡的情緒來。
“隻是學過,怕是謙虛了。”楚留香搖頭笑道。
千鳥的忍術,確實是楚留香、胡鐵花所遇到的東瀛忍者中,最好的。
天縱奇才,在中原有,在東瀛自然也有。
胡鐵花和楚留香在千鳥之前,也曾遇到過來自東瀛的忍者,但沒有哪個和千鳥一樣,對忍術有如此精妙的掌握力。隻是幾次攻擊,便能算計著恰到好處地打亂胡鐵花的節奏,並且完美地避開楚留香的襄助,拉開自己與廂房內其他人的距離,一瞬便將胡鐵花製住。
“你如何知道我會在那個時候仰頭、撤步、回手的?”胡鐵花半是驚讚半是疑惑地問。
這三個節點,千鳥掌握之精準,簡直就像是……預先就知道他在哪個時刻會做出哪個反應一樣。
千鳥坐直身來,稍微合攏了腿,一邊腳尖點腳尖玩,一邊耿直道:“我不知道啊,我就是這麼咻——叭!然後你自己就撞到我掌心裡了。”
千鳥比劃的時候,頭頂翹起的幾縷碎發都跟著他傻呆呆的晃。
千鳥說著說著,臉上的矜持便繃不住了。他帶著點小得意地左右晃了晃並在一塊的腳,厚臉皮地仰臉自誇:“你也彆覺得不服,我天生運氣就是這麼好!我還沒遇到過能打得過我的人呢。”
“……”墨麒無言地看了吃癟的胡鐵花一眼,將話題重新拉回正題:“閣下來滿裡,既非與我等為敵,敢問所為何事?”
千鳥側過臉,帶著幾分天真的意味:“來遊玩呀。”
墨麒:“……遊玩?”
千鳥感覺到眾人投來的目光裡包含的懷疑,小臉頓時一掛,坐直身體怒道:“怎麼,不行?不止大宋,等我遊遍宋土,我還要去西夏、大遼、緬甸、吐蕃……還有更遠更遠,甚至遠到我從未聽過的地方!”
千鳥小鼻子哼氣,仰著精致的下巴問:“對了!我還沒問清,為什麼你能發現我的偽裝?”
宮九看著千鳥的模樣,就像是看著自己籠裡養的那隻不聽馴的金絲雀,眼神叫人瘮得慌,語氣卻是不顯:“莫要看我,是墨道長看出來的。”
楚留香驚訝挑眉,向墨麒投來詢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