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師爺得知的消息, 必然與胭脂骨毒有關。但他究竟如何得知,從何得知,又得知了什麼有關於胭脂骨的消息,墨麒便不得而知了。
而且——
段譽捂住自己轟然作響的肚子,靦腆地道:“我餓了。”
晌午了, 該吃午飯了吧?
段譽搓搓臉:“知府衙門, 是不是也該放飯啦?”
他往窗外一看, 就瞧見手背在身後,跟在衙役們後麵往飯堂溜達溜達的莫知府, 頓時羨慕道:“莫知府都走了。”
墨麒:“……”
以往辦案時, 也少有人這麼催著吃飯的。
段譽問墨麒:“國師哥哥現下在何處落腳?”
他喚的自然, 問的也自然,這聲哥哥便去了七分膩歪, 多了三分親近。
若是換做楚留香, 或是胡鐵花在此,說不準早已哥哥弟弟的熱乎上了。隻是墨麒向來便是極為內斂之人,段譽的親近哪怕再自然,也還是讓墨麒有些無所適從,不知該如何應對。
墨麒像顆頑固地掛在樹上的棗,打一杆子才掉一句話:“參合莊。”
段譽瞪大了眼睛:“參、參合莊?”
他又想起先前夜探參合莊時遇到鬼慕容時的場景, 不由地打了個哆嗦。隨後肅然道:“參合莊內隨時會有鬼慕容出沒。我觀那位慕容傅公子, 還有阿碧姑娘, 都是不會武的, 若是出事, 恐怕國師哥哥與九公子也難照應,不如我也跟著一道去——”
就在宮九挑起眉,準備質疑段譽這個剛剛還被墨麒的內力壓得“小烏龜,肚兒朝天”的家夥,哪來的底氣說這話的時候,段譽下一句話鋒一轉。
“而且我匆忙送了二嫂回去,也沒來得及多帶些盤纏,一時之間,竟也尋不到什麼落腳的好地方。參合莊那麼多空房子呢,國師哥哥應當不會介意我去借住個幾晚吧?”段譽帶著幾分理直氣壯的委屈,拿可憐的目光看著墨麒道。
堂堂大理皇帝,來一趟大宋,什麼隨從沒帶便罷了,居然窮到連客棧都住不起,還要厚著臉皮蹭住。
關鍵是這話段譽還說的十分理直氣壯,話裡話外的意思都叫人無法拒絕。
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誰敢讓大理皇帝當真在大宋的土地上以天為蓋地為廬?
宮九嗤笑了一聲:果真同汴京的那個家夥是一丘之貉,真不愧是能喊出“幀哥哥”的交情。
全都是扮豬吃老虎的主。
待段譽雀躍的身影從府衙大門消失,去尋他的二哥虛竹,好一塊回參合莊後,宮九方與墨麒一道慢慢走出府衙,順著正街往參合莊的方向走。
也算是與宮九多日未見了,能夠再同宮九像以往時一樣沿街漫步,墨麒本被案情紛擾的心緒慢慢沉靜下來,街邊那些熱鬨又叫人聽著愉悅的叫賣聲落入耳中,都帶著閒趣的怡然雅興。
白絨絨的毛毛攏著宮九的麵龐,在形形色色的攤位間流轉的目光,不經意間流露出幾分愜意與愉悅,落入墨麒眼中。
墨麒跟在宮九身後,極淺的笑了一下,低聲道:“衣服,可還合身?”
可惜無人瞧見這抹如韶春破冬般驚鴻一逝的笑意。
宮九回頭看他時,墨麒已恢複了認真沉穩的表情。九公子很滿意,不吝嗇自己的誇獎:“合身。不錯。”
他們一路穿過賣小孩玩具的鋪子,賣糖葫蘆的輪車,走過了摻雜著各種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的小食街,總覺得哪裡不對的墨麒抬手擋了擋快撞到自己身上的頑皮孩童,才意識到到底是哪裡不對了。
墨麒困惑地側臉看了看鮮香活色、滋滋作響的小吃鋪子:“九公子,不想買點什麼?”
若是在以往,莫說大半條街都走下來了,就是隻走了一小半路,他的懷裡也應該已經塞滿了宮九買下的東西。
懷裡空空如也的墨道長,有點茫然地動了動自己無處可用的手臂。
他左右看了看,瞧見一家賣著臭豆腐的鋪子,輕輕嗅了嗅鼻子,忍不住道:“九公子,買點這個罷。”
原本還怡然踱著不緊不慢步子的宮九立即麵色大變:“不許!”
墨麒遞銀子的手都被這一聲震得一僵,賣臭豆腐的老板更是嚇了一大跳,手一挑,差點把油鍋裡的臭豆腐翻出鍋外去。
老板怪道:“嚇煞我!不買就不買麼,喊什麼。”老板上下打量了一下警惕地伸出手,攏住白毛毛的宮九,笑道,“看這位公子,不像是愛吃這口的人。其實這豆腐聞著臭,吃起來香著哩!隻消您嘗過一次,保準忘不掉!”
墨麒站在鋪子旁,腳下如生根,點頭:“確實好吃。”
宮九瞪了墨麒一眼,霸道地道:“好吃也不可!你也不許買。”
“……”墨道長站在原地,背後的拂塵都蔫了,眼巴巴看了鍋裡滋滋作響的臭豆腐一眼,“為何我也不許買?”
真的很想買啊!
這麼香。
其實很是喜歡吃臭豆腐的墨道長暗暗地滾動了一下喉結。
宮九怒道:“這味道若是沾在衣上,該如何洗掉?!”
老板莫名其妙。
什麼叫如何洗掉,當然就是洗一洗,就沒了啊?這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哦!
這身上的衣服,這麼金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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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九與墨麒回到參合莊時,段譽與他的二哥虛竹,早已在莊內等了有好一會了。
端來了飯菜的阿碧笑道:“總算把兩位等回來了呀,西門莊主都已經和葉城主手談了好幾局了。”
西門吹雪半扶著葉孤城,在桌邊坐下。
墨麒看了西門吹雪好一會,才遲疑地道:“莊主……何時回來的?”
西門吹雪靜靜地和墨麒對視。
墨麒難得心虛地避開了西門吹雪帶著些譴責的眼神。
慕容傅把最後一道芙蓉初雪湯端上來後,才拉著阿碧一塊坐下,微微笑道:“參合莊常年隻有我和阿碧在,今日一下熱鬨起來,阿碧可開心了,燒的菜可比隻有我倆時用心多了。”
阿碧嗔怪地推了慕容傅一下:“傅哥。”
慕容傅嘿嘿笑了一下:“我不說了,不說了。”
阿碧偷偷伸指勾了下慕容傅的手,兩個人不說話,四目相對膩歪起來。
正在阿碧與慕容博對麵的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葉城主。”
葉孤城正準備夾一筷子蘿卜,碗裡就滴溜溜滾進了一個撥了殼的水煮蛋:“……”
阿碧眼尖地看見了,忙道:“莊主多吃點,若是不夠還有,後廚我還備著些鮮雞蛋呢。”
西門吹雪垂眸望著被放在他麵前的一隻足有十來個水煮蛋的海碗,沉默不語。
他……也不是隻吃水煮蛋生存的啊。
葉孤城本要放進自己碗裡的蘿卜拐了個彎,滑進了西門吹雪的碗中。
葉城主遞給西門吹雪飽含沉重期望的一眼:多吃蘿卜,少說與君一戰。
至於墨麒與宮九,早已開始分著菜吃了。
舀一勺餛飩,宮九不吃香菜,塞墨麒碗裡。盛一勺湯,宮九不吃蘿卜,挑墨麒碗裡。夾一筷子豚肉,不吃煮爛了的蒜和鴨皮,扔墨麒碗裡。
墨麒一點不挑食,宮九塞什麼吃什麼,自然地仿佛這些菜本就是他自己夾的。
坐在墨麒和宮九正對麵,剛送了夢姑回西夏的虛竹:“……”
一直未有過娘子的段譽:“……”
我們好像在這張桌上格格不入。
虛竹想了一下,夾了一筷子紅燒肉,放進三弟碗裡:“三弟,吃肉。”
段譽顫顫巍巍夾了一筷子白菜,放進二哥碗裡:“二哥,吃菜。”
我們能怎麼辦,我們也很絕望啊。
…………
茶餘飯飽,阿碧蹦蹦跳跳地牽著慕容傅一塊洗碗筷去了。
段譽捧著一碗茶,像個垂髫老人一樣坐在斜著冬日暖陽的茶室裡,歎道:“阿碧姑娘性格比之以前,活潑多了。”
虛竹配合地搭話,免得自己三弟無人理睬而尷尬:“阿碧姑娘以前不活潑嗎?”
辛酸的兄弟倆湊在一起,與茶室外那些個成雙成對的家夥們劃清界限。
段譽笑道:“從前見時,阿碧姑娘性格內斂又沉穩,像是一直壓著自己的性子,不敢放出來似的。現在這般活蹦亂跳的模樣,我是從未見過的。”
虛竹點頭道:“慕容兄將阿碧姑娘照顧的很好。”
不然阿碧也不會這麼快樂。
段譽愁道:“但正是因此,我才更擔心慕容兄和阿碧姑娘的安全。鬼慕容數次夜入參合莊,雖是到現在都未對他們下手,但誰知他心中究竟藏有何陰謀?我們在姑蘇時,確是能照看得了他們,但我們能看護他們一時,卻不能看護他們一世。鬼慕容之事,務必要在離開前解決。”
虛竹點頭:“我沒有乾係,便是我不在靈鷲宮,也有梅蘭竹菊四位姐姐照看著。但三弟你……”
段譽放下茶碗:“我最多還能待一周。”
這一周,也不知夠不夠抓到那個行蹤詭密的鬼慕容。
西門吹雪和葉孤城慢慢走進茶室,重新坐回棋盤前。墨麒與宮九也走了過來,在段譽身邊的蒲團上坐下。
虛竹轉頭看了看茶室外,沒看見主人家的身影:“慕容兄和阿碧姑娘呢?”
墨麒:“慕容公子送阿碧姑娘回臥房休息了。”
眾人在暖洋洋的茶室裡靜靜地休息了會,慕容傅才從後院走進來,在茶桌前盤膝坐下:“諸位,都收集到什麼消息了?”
眾人將上午所見、所遇之事一一同慕容傅說了。
段譽道:“何師爺與沈燕之間有和聯係,我們確實是想不出了。”
慕容傅沉思了一會,突然岔開話題:“諸位可知,在這姑蘇之中,最富盛名的青樓是哪一家?”
虛竹下意識地合掌道了句佛號。
宮九挑眉:“我們又不是姑蘇中人,更不是好走馬章台之徒,當然不知。你問這個是何意?”
慕容傅笑了笑,卻並沒有立即回答宮九的問題:“姑蘇之中,最負盛名的青樓名為滿香樓。之所以名傳姑蘇,乃是因為這樓中的花魁,據說乃是天上的香香仙子降世渡劫而來,無人知其真名,亦無人能得她親眼。五年前,姑蘇來了一位極為闊綽的富商,砸下可抵一城的財富,也未爭得此女一夜。”
“傳言雖當不得真,但這花魁確實駐顏有術,歲不知而年芳。且是青樓中難得的有那麼多金銀砸下,老鴇也半點不動心,不把她推出的清倌。五年前那富商之事,也是真的。當晚許多人都看見了,光是銀票便裝了整整一匣子,隻求與這位‘香香仙子’共度一夜,老鴇半點沒有猶豫,當場就拒了這富商。那富商甚至連見,都沒見到‘香香仙子’一麵。”
“如今,那位‘香香仙子’的身價,早已不止一座城了,她平日從不拋頭露麵,僅僅隻在每年歲末的年宴上,才會登台演出,那是所有仰慕她的人,唯一與她見麵的機會。”
宮九聽著聽著就覺得無聊了:“又是青樓,又是花魁。照滿裡的路子想想便清楚了。恐怕這滿香樓背後的老板就是這位‘香香仙子’。可那又如何?”
慕容傅看了宮九一眼:“世子沒有想過,為何這位花魁名為‘香香’嗎?”
段譽積極道:“誒,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因為她自帶花香!”
慕容傅笑道:“對,也不對。這位‘香香仙子’確實是自帶體香。不過不是花香,而是胭脂香。行動間胭香四溢,粉麵朱唇,杏眼貝齒,勾魂奪魄。”
慕容傅雖是笑著的,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沈燕是個從未結親的男子,何師爺亦然。他們唯一都踏入過的地方,就是這——”
“滿香樓。”
“這位‘香香仙子’既有本事建起這滿香樓,樓內的大小事務她定然都有耳目。若是能與她見上一麵,或許能知何師爺與沈燕之間的聯係。”
“隻是,滿香樓好進,香香卻不好見。去滿香樓打探消息的人,可要費一番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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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所有的青樓都是一樣的路數。
門口站著的姑娘笑臉逢迎,門內的姑娘們搔首弄姿,未進門來,呢喃軟曲便能先叫人酥了骨頭,迎客的姑娘們這時再上前,三兩句便能拉著路邊的男人們進這暖香軟玉的銷金窟。
墨麒站的遠遠的,板著臉看著門口的姑娘們,宮九打著哈欠靠在他旁邊。
正是午眠的時候,這滿香樓身為一個青樓,居然還開門。
樓裡已傳來了咿咿呀呀唱曲兒的聲音,看來是下午場的戲已經開鑼上演了。
墨麒還沒有踏出步子。
宮九已經換下了身上那件寶貝的不行的珍珠貂裘,隨意挑了件自己的原本的舊衣穿了,免得那件金貴的貂裘上沾上討厭的胭脂粉的味道。
宮九催促:“還不走麼?隻有我們兩個,你還猶豫什麼?”
臨出發前,虛竹說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不宜入此地;段譽說自己溜出來已是大忌,再偷進春樓會被朱四哥活剝了皮;至於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誰能指望他們為了查案進春樓?
更彆提慕容傅了。
滿臉溫雅的慕容公子言辭振振:“在下奉皇命死守參合莊,萬不可出莊一步——而且,阿碧會不高興的。”
眾人齊齊將目光落到了墨麒身上。
於是,墨麒便大中午的來到了滿香樓門前,身後跟著一個小尾巴。
他遠遠看著滿香樓的樣子,任誰都能看出他的抗拒。
宮九毫無同情地催道:“快些罷!大不了進去了直接抓住龜奴打一頓,叫他把那個什麼香香叫出來。”
他拍了拍墨麒的肩膀,帶著一點看好戲的幸災樂禍的語調:“進是一步,退是一步,咱們早些進去,便能早些出來。道長,道仙,太行仙尊。你堂堂一個仙尊,總不至於連進個青樓都怕罷。”
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墨麒突然回首,用一種對他來說堪稱發怒的眼神看了宮九一眼,隨後一把擒住了宮九還來撩撥他拂塵的手,拽著他的手腕,大步直走進了青樓。
宮九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跟了幾步,才升起一點不大妙的預感。
墨麒雖不信鬼,但卻似乎極其敬畏神靈之說,每每有人拿“仙尊”之類的字眼同他開玩笑時,他都會出言反對。隻是他的語調總是溫吞淡然,叫人聽不出他的在意來。
兩個守在門前攬客的姑娘,其實早就瞧見遠遠站著、一直看著這邊的那兩名美男子了。
她們雖然一刻不停地出言招呼著來往的客人,但一顆心早就落到了那兩個俊美的令人腿軟的男人身上了。不過站在一起比較一下,還是那個穿著黑袍的男子更叫人垂涎些。
你就單看那張臉,那高大健壯的身體,那禁欲自製的氣度……
正當兩人爭論著那兩個男子究竟會不會踏進滿香樓的門時,就見那個黑袍的男子突然一把抓住了白衣男子的手腕,極為霸道強勢地硬拽著白衣男子,不容抗拒地把他一路拽進了門。
兩個姑娘呆了。
這……有些奇怪啊。
這兩個美男子,莫不是……莫不是有龍陽之好罷?
宮九有些踉蹌地被墨麒拉進門裡,還未站穩質問,墨麒的寬厚有力的手就一把摁住了他的腦袋,原抓著他的手鬆開了,手臂一攬,就把他摁進了懷裡,剛好抱了個滿滿當當。
宮九貼著墨麒結實有力的胸膛,平生頭一次傻眼,不知道這是在鬨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