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年輕仵作的表情, 怕是下一秒就要撐不住哭起來了, 聲音也帶著點顫抖的哭腔:“會、會不會,那個骨女,就藏在他們的鏡子裡啊?”
莫知府詫異:“啊?”他本準備嗬斥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骨女, 但細想年輕仵作的話,又覺得有幾分好笑,不由道, “你這是怎麼想的?”
年輕仵作被他師父甩開了手, 不敢再縮在後頭了, 隻得站出來,硬著頭皮道:“您想啊, 沈燕和蘇大夫人, 一個死在沈府,一個死在蘇府。這, 沈府和蘇府都是大戶人家,平日裡仆役少說也有百人, 進去出來的都是有層層把關的。一般人能隨意進出這兩個地方還不被人發覺嗎?會不會,骨女就是利用那兩麵銅鏡,她是女鬼,說不準就能從這個銅鏡進去, 那個銅鏡出來呢?”
年輕仵作覺得自己說的很有道理嘛。
莫知府笑著喝罵道:“胡說八道。”
墨麒思索了一下,道:“雖不可能是骨女, 但那兩麵一模一樣的銅鏡定有什麼聯係。否則這二人不會這麼恰巧, 剛好都死在銅鏡麵前, 而這兩麵銅鏡,又如此剛好的一模一樣。”
宮九摸了摸袖邊的毛絨絨,腦中靈光一現:“這銅鏡,會不會是一對?”
“一對?”莫知府眼前一亮,“若想知道此事,隻消一問賣銅鏡給他們的商家便可。”
莫知府喊來了人,吩咐了去盤問銅鏡之事後,又道:“你與蘇家人說,莫再催還蘇大夫人的屍首了。蘇大夫人是中毒而死的,他們府裡的人,都有嫌疑。誰敢再來催促,本府就將他當嫌犯處置!”
“知府大人!知府大人……”
正吩咐間,停屍房門口跑進一個捕快:“我們抓到了一個可疑的鬼祟男子,一直在沈氏胭脂鋪門口徘徊!”
可疑男子?在沈氏胭脂鋪徘徊?
難道……是慕容複!
莫知府:“人在何處?”
捕快撓了撓臉:“現在還在沈氏胭脂鋪門口呢。”
莫知府莫名其妙:“怎的你們沒把人抓來?”
捕快苦著臉:“那人會輕功啊!跟條魚似的滑不留手,我們的人根本抓不住他,不過他也沒離開,就一直在胭脂鋪門口躲來躲去……”
簡直就是再把他們當老鼠逗呢,何等可惡!
莫知府看了眼床上躺著的兩具屍體。既已得知死因,他們便沒必要繼續留在停屍房了。索性去胭脂鋪看看這家夥,到底是何方神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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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鋪門口。
捕快們還在試圖去撈在人群間穿來穿去的那個家夥。
那人大呼小叫:“我當真不是可疑之人!”
“啊呀,你們找錯人了!”
捕快們早就累的氣喘籲籲,出手間也慢了許多,強振精神道:“既是如此,你便快快停下!”
那人頓足道:“被你們抓住,再被送去見知府,朱四哥又要罵我了!苦也!我才不停!”
莫知府與墨麒、宮九一道下馬車時,瞧見的便是這般混亂的場景。
原本捕快們團團包圍在沈氏胭脂鋪時,來往的行人們都會畏懼地避開此處。但當他們瞧見這男子如貓戲老鼠般溜著那群捕快們時,又抑製不住八卦之心,不少行人都停下了腳步,站在不遠處圍觀,想看看捕快們最後能不能抓住那名男子。
莫知府氣得胡子都差點被他自己拽禿了,衝著混亂的中心大喝一聲:“賊子!莫跑!”
那男子聽見這聲蒼老又正肅的嗬斥,居然和墨麒一樣本能地原地一站,待捕快就要趁機抓住他的時候才反應過來,極為輕盈瀟灑地微微側身,腳下步伐精妙,隻一個轉身,便避讓開了捕快們衝他伸來的手。他甚至還有餘閒扭頭,往聲源處看。
男子和黑著臉的莫知府對上了眼,再一定睛,瞧見了莫知府身上的官袍。
他頓時嚇得一下躥了起來,原地一跳:“啊呀!知府!”
那男子也不和捕快們繼續你追我跑了,轉身撒腿就要逃。
可他才踏出一步。
一股凝實到幾乎如泰山般沉重的內力便壓向他的肩膀,壓向他的脊梁。他再想邁出第二步時,已是不可能了,整個人都已經被壓得趴倒在地,哪怕是使上了內勁,亦是半分也撐不起身。
墨麒收回手。
莫知府見墨麒已然製住了那男子,便揚聲喝道:“還不快抓住他!”
捕快們這才恍從夢中驚醒一般,忙取出鐵銬將這男子的手腳銬住。年歲稍微輕些的捕快,還偷偷伸手在地上趴著的男子肩頭推了推,滿心的納悶,不曉得這男子為啥突然一下倒了下來,還在地上徒勞又滑稽的撲騰四肢,活像是隻被岩石壓住了背的小烏龜似的。
墨麒走到男子身邊,長袖微拂,袖角從男子背後劃過,封住了男子的內勁,免得自己鬆開內力後,這男子用內勁掙開鐵鏈。
段譽苦歪歪地被墨麒撥了個麵,覺得自己就像是小時候常玩兒那種河岸邊的小龜,被人撥了個肚兒朝天,也毫無反抗之力。
他一張秀氣好看的臉雖然已經蹭的全是灰了,但終歸還是能看出來原貌的。莫知府與墨麒不認識他,宮九卻認識這是誰。
大理皇帝,段譽。
宮九倍覺難以理解地合上了手中的折扇,以一種看奇葩生物的眼神盯著段譽,想不通段譽這一遭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究竟為何。方才捕快追他的時候,段譽分明可以直接亮出自己的身份,可他偏不,非要和一群捕快追來跑去,也不知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但不理解歸不理解,人還是要認的。
宮九對氣哼哼走過來的莫知府道:“這位是大理皇帝,段譽。你們抓錯人了。”
莫知府重重的步子頓時一頓,難以理解地瞪向地上那個衝他討好的笑的男人:“什麼?!”
莫知府再想想自家陛下那運籌帷幄,喜怒不形於色的笑麵虎皇帝,頓覺:大理要完!
但不管大理完不完,皇帝就是皇帝。
莫知府忙提起袍角,一溜小跑到段譽身邊,親自把人扶了起來,又將鐵銬打開:“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冒犯陛下了。”
段譽被莫知府扶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都灰撲撲的,隨手抹了把臉,極為好脾氣地道:“無妨!隻要莫知府莫和幀哥哥說便好!”
幀……什麼玩意兒。
莫知府木然在腦中過了一遍雷,而後一板一眼道:“大理皇帝親臨姑蘇,此事下官身為姑蘇知府,必是要報與皇上知曉的。”
段譽喪眉耷眼:“我就是單純來玩兒一玩兒,弄得這麼正式做什麼?你若是把我在這兒的事情告訴幀哥哥了,那回頭朱四哥肯定也要知道了!豈不是要罵死我!”
莫知府木訥著臉想:貴為一國之君,偷偷開溜到鄰國,還和鄰國的捕快玩兒你追我趕,以至於被人製了個五體投地,是該罵吧!
該往死裡罵!
墨麒站在段譽身後,抬著手猶豫半天,極為尷尬,不知該說什麼好。
方才動手的也不止捕快,他才是主謀啊!誰能料到,這“鬼祟男子”居然會是大理皇帝?
哪家皇帝會在一家胭脂鋪子門口鬼鬼祟祟,和捕快們追趕鬨騰?
段譽撫了撫自己的腰子:“唉,方才也不知是什麼人出手,把我腰都差點閃著了。不過,我從闖蕩江湖到今日,都沒有見過有人能將我這般製住的。出手之人定是極為厲害!”
墨麒隻覺段譽這是在諷刺自己,抿了抿唇,抬手作揖道:“冒犯陛下了。”
段譽被這聲從背後突然冒出的聲音,驚得原地一跳。
他一身功夫本就不甚紮實,半道出家,根本沒有江湖人特有的警覺。內功被墨麒那一袖封了後,就更察覺不到自己身後還無聲地站著一個人了。
猛然轉身後,段譽差點一腦袋撞進墨麒胸上。
——之所以是胸上,是因為段譽隻到墨麒胸口那麼高。
大理皇帝摸著腦袋抬起頭,墨麒冷肅的麵容便逆著光映入了段譽的眼中。
段譽傻傻地仰著頭,張大了嘴:“神……神仙哥哥……”
宮九耳朵一動:哥哥?
怎麼就是你哥哥了?你想好再開口。
莫知府亦是頭往後一仰,擠出了個雙下巴來,眼神狐疑地盯著段譽,隻覺這“神仙哥哥”的稱呼哪兒哪兒都不對勁。
這個大理皇帝好生不正經!到處認哥!
墨麒這個被人盯著不放的倒還沒說什麼,宮九倒是先滿心不愉快了,簡直恨不得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僅綴著珍珠,再綴上一個牌子,上書:“此衣為墨道長所贈”。最好這個牌子再大點,就可以在後麵再加上一句:“墨道長所著之衣為我所贈。”
沒錯啊,就依這般情誼來看,就算是叫哥哥,難道墨道長不該是他宮九的哥哥嗎?有你段譽什麼事了?
墨麒放下作揖的手,皺眉道:“‘太行仙尊’本是聖上為除民間邪教惡習而冠與我的,百姓不知,但陛下理應知曉其中深意。莫要再拿神仙開玩笑。”
端正如墨道長,根本沒有想到這聲“神仙哥哥”是段譽看臉而脫口而出的。還當段譽是在拿趙禎下的聖旨調侃他。
墨麒嚴肅道:“陛下從大理來姑蘇,隻為遊玩,沒有其他要事?那為何又在這沈氏胭脂鋪徘徊?”
一路走歧的話題居然硬是被墨麒拉回來了。
段譽最是怕墨麒這樣一板一眼的人了,若是放在尋常,早就溜之大吉。可偏偏墨麒這張臉,還有這美健如神的體魄,簡直讓段譽半點移不開眼睛,一雙腳就跟被釘在了地上似的,一步也走不動。
段譽跟隻倉鼠似的窸窸窣窣不知嘟噥了些什麼,有些不甘願,又有些殷勤地道:“我原本隻是陪我二哥二嫂來姑蘇遊玩的,我二嫂本是西夏公主,莫說是姑蘇,便是西夏皇宮也少出得。這次二哥偷偷帶著二嫂溜出了皇宮,想帶她多在江湖上走走,看看各方美景,遊曆到大理時,被我遇上了。我就一路跟來,想要陪陪二哥二嫂。”
“原本我們想的是,隻要遊完姑蘇,就送二嫂回去。可是,沒想到,我們……我們居然見到了一個本不該在此的人。”
墨麒:“誰?何時?”
段譽期期艾艾道:“我說了怕是你也不信……是……是兩個慕容複!”
回想起當日的場景,段譽亦是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了:“這位神仙哥哥功夫這麼好,想必也是江湖中人,那自然不該沒聽過北喬峰,南慕容的切口。喬峰,就是我大哥。慕容複大計敗落之時,我也在場。”
“這次來姑蘇,我也是一時心血來潮,想著順便看看慕容複怎麼樣了,就半夜偷溜進了參合莊……沒想到,居然和一個帶著簾帽的黑衣人恰好照麵!還好我六脈神劍這次靈了,不然差點就要被他殺死!”
“纏鬥之下,我掀開了他的簾帽,就瞧見了慕容複的麵龐!嚇死我了!他兩隻眼睛漆黑漆黑的,整張臉慘白,看著就跟鬼一樣!還好那個鬼慕容見一時打不過我,就沒再和我纏鬥,直接離開了,不然,說不準我能不能活到今天,我六脈神劍都被他嚇不靈了……”
段譽:“他離開後,我本也想著趕緊離開這個陰森森的參合莊的,可我又想想,剛剛他是從主屋裡翻出來的,萬一主屋裡有人呢?是不是被他殺了?如果隻是重傷,我說不準還能救上一救,所以我就也翻窗進去了……”
段譽的麵上露出了一種悚然的表情,使勁搓著自己胳膊道:“你們絕對想不到我看到了什麼——我居然看見了另一個慕容複,正躺在床上,和阿碧姑娘依偎在一起,睡得正香!”
一夜之間,見到了兩個一模一樣的慕容複,其中一個麵容似鬼,參合莊內除了主屋二人空空蕩蕩,把段譽嚇了個半死,回去就把這事兒給二哥虛竹說了。
段譽嘟噥著說:“出了這事兒,誰還有心思繼續遊玩啊!我和二哥就先把二嫂送回西夏了,今天才回到姑蘇,沒想到,就聽聞沈氏胭脂鋪的掌櫃身死的消息了。”
段譽說的話,與慕容傅所言恰好對得上。
墨麒:“陛下何時來的?”
段譽捏著自己的手指,一眼接著一眼地看墨麒的臉:“這個,半月前就來了。”
“半月前?那不是蘇家小妾死的時候嗎?”宮九挑眉,“那時候慕容複就已經回來了?”
看來慕容傅發現的還晚了。早在半月前,慕容複就天天夜入參合莊,看著他和阿碧恩恩愛愛的樣子了。也虧得他居然到現在都沒被慕容複殺死。
墨麒想了想:“既是如此,陛下離開時,可有聽聞蘇家小妾的死訊?”
段譽拚命點頭:“知道的!我和二哥當時還想著會不會是慕容複下手的,特地去蘇府周圍轉了轉,我還和蘇大夫人見過麵呢!”段譽撓撓頭,“後來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了,慕容複武功高超,哪裡需要留下那樣的傷。那骷髏手印分明就是不會武的人使蠻力留下的。”
墨麒:“細說。”
段譽傻傻點頭:“哦,哦。半月前,姑蘇下了一場雪。當時,我和二哥想著早起些,給二嫂買點兒姑蘇的早點,便很早就出了門。所以,其實我們算得上是一批見到麗娘屍體的。”
“她的死狀極為可怖,身上有很多被擊打的印記,但看起來似乎都並不致命。她整個人倒在血泊裡,四肢僵勁,肚子傷口處留下的印子,像是被骷髏手一樣的東西撕開的,扯出了裡麵的嬰孩,嬰孩的腦子也被那骷髏手印給摁的不成樣子。”
莫知府心下有了思量,問道:“那你後來見到蘇大夫人時,她當時表現如何?”
段譽摸摸鼻子:“我也沒和她說上幾句話,蘇大夫人脾氣挺大的。”
他仰頭想了會:“我記得我在和她搭話前,她正對著一顆柳樹發脾氣,罵了好幾句什麼‘賤人’,‘難道我還怕你’之類的話。”
段譽在宮九冷冷的眼神下瑟縮了一下腦袋,倒是沒什麼危機感,繼續對墨麒道:“本來我聽說蘇家小妾死的時候,還覺得可能是蘇大夫人下的手,因她身上有許多巴掌、棍棒、掐捏留下的傷。可沒想到,就送二嫂回趟西夏的功夫,居然連蘇大夫人也死了。”
段譽喪氣了一會,突然眼睛一亮:“哎,會不會,是蘇大夫人殺了小妾,然後又有人殺了蘇大夫人為那個小妾報仇?”
莫知府搖頭:“那小妾無親無故的,哪裡有人會給她報仇。”
段譽的腦袋又耷拉下來了:“哦……”
他沮喪地說:“這也太亂了。又是兩個慕容複,又是殺人案的。我隻是想陪二哥二嫂一起玩兒而已啊!”
墨麒沒有說話。
他倒是覺得並不亂。不僅不亂,這兩者甚至還給他提供了額外的線索。
就他目前得知的信息,基本可以確認,慕容複定然是和這沈氏胭脂鋪有某種關聯的。
影子人出手,要麼就是為了奪財,要麼就是為了奪寶。沈氏就算是再富貴,家中的財寶也不至於到需要特地排出影子人來奪取的地步。那便是沈燕手中,或許握著某種影子人想要的寶貝,亦或者是神藥。
而恰巧,製沈燕和蘇大夫人於死地的,正是一種神奇的、能令白骨變粉、屍身看不出死因的毒。
宮九看了沉默不語的墨麒一眼,便知墨麒定是也同他想的一樣:“這毒,很可能就是從沈燕手中流傳出去的。”
不論沈燕當時是出於什麼目的將這毒流傳出去的,他定是萬萬不會想到,兜轉了一圈,這毒又回到了自己身上,索了他自己的命。
“大人。”原先被派去盤問銅鏡的來曆的捕快跑了過來。
一直眼觀鼻鼻觀心,裝作自己什麼都沒聽到的莫知府這才開口:“查到了?”
參合莊裡的事,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他隻要安心管好參合莊外的事就好。這世上有幾個慕容複,都和他抓這凶手沒有任何乾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