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包?你是說, 墳包?”慕容傅詫異道。
段譽點點頭:“對啊,她衝著那土包拜了三下,可不就是墳包嗎?”
莫知府奇怪道:“是誰的墳?”
難道還有其他的死者?
段譽:“是何師爺的衣冠塚。”
“七姨太說,她和何師爺從小便是玩伴,二人青梅竹馬, 兄妹相稱。七姨太家中無長男, 嫁進蘇家時, 還是何師爺這個義兄背過門的。”
“我問她,今日在何師爺死前, 兩人可有聯係, 七姨太說沒有。我本以為這條線索就此結束了, 便安慰了她幾句,想著趕緊回來, 好順路買點吃食, 剛要走,她開始對著墳包哭罵起了一個人。”
墨麒:“誰?”
“何香。”
坐在莫知府旁邊的香香攥著衣裙的手一緊。
虛竹迷茫地問:“何香又是誰?”
段譽道:“我也極為奇怪,便問了七姨太。七姨太說,何香是何師爺的親妹子,他們小時候,也是時常玩做一處的。可何師爺去了, 家中居然連個給他送葬的人都沒有, 何香從頭到尾連麵都沒露一次。她又是有夫之婦, 不能為何師爺扶棺、操持喪事。”
墨麒心念一動, 看向宮九, 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何師爺妹子的名字:“何,香。”
宮九福至心靈,霎時將銳刀一樣的目光刺向垂頭不語的香香:“何香,‘荷香’。難怪你繡的錦囊上隻有荷花,二沒有名姓。”
莫知府皺眉道:“我竟不知有這等事……香香姑娘,世子所言,你可認?”
段譽笑著揚聲道:“香香姑娘莫慌回答,待我說完最後一句話。”
“七姨太說,這位何香姑娘自小備受寵愛,那時何家父母還未離世,近乎天天守著小女兒寸不不敢離。緣因這位何香姑娘體弱多病,又生的明眸皓齒,小小年紀便出落得冰雪動人,而且……她身上還自帶異香。”
“——胭脂香。”
段譽最後的三個字吐出來,問題的答案已然塵埃落定。
何香攥著手,麵色晦明變化了片刻,不甘願地鬆口道:“我確是何香。”
香香與何師爺之間的聯係浮上了水麵,隻差與沈燕的。若是她與沈燕也有聯係,那胭脂骨一事,想必這位香香姑娘也逃不脫乾係。當年必有眾人還未得知之事隱藏著,或許就藏在何香的心裡。
莫知府:“好!我且問你,你如實答來。你可曾見過沈燕?”
何香木著臉道:“不曾。”
段譽擺擺手道:“沈燕之事暫且不提。何香姑娘,我有一個疑問,還請你解答。”
“何師爺是姑蘇府的師爺,論家境,論積蓄,怎麼也不至於讓最受寵的妹妹流落在外,進入青樓。而且,何師爺去了,你甚至連麵也不露。這究竟是為何?”
何香冷著臉道:“這有什麼的,兄妹之間離心,撕破臉皮的,也不止我們一家。”
段譽挑眉:“何等大仇,居然連兄長身死,都不能讓你出麵?”
何香抬頭看向段譽,語氣堅決又毫無商量的餘地,頂道:“這是小女子的家事,總現在姑蘇裡發生的這些案子沒什麼關係吧?”
虛竹溫聲道:“既是家事,那便不提。聽方才三弟所言,何香姑娘自小便身帶異香,也就是說,你自小便已中了胭脂骨毒。”
何香還待辯解幾句,宮九冷聲道:“你昏迷之時,墨道長已取你指尖血,驗過毒了,就是胭脂骨。你還想辯解什麼?”
何香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毫無傷口的雙手,沉默了下來。
虛竹好脾氣地停頓了一會,看宮九和何香二人都無話要說了,才繼續道:“就我們目前所知,胭脂骨應當是沈燕所有,既是如此,為何姑娘在年幼時便已中毒?”
何香嗤笑了一聲:“既是年幼中的毒,我又如何知道是為何中毒的?反正自我懂事起,就已是這幅樣子了。”
何香這幅渾身是刺、滿心抗拒的模樣令莫知府不由地皺起了眉頭。
正待他想開口勸導一下何香,廳門突然被輕輕敲了三下。
阿碧提著燈籠,麵帶憂色:“有捕快在參合莊外,說有事要報。”
莫知府:“又是何事?!讓他進來!”
阿碧去引了捕快來到了議事廳。
莫知府:“何事至於深夜至此?”
捕快抱拳答道:“大人,白大老爺,死了。”
段譽和墨麒齊齊站了起來:“什麼?!”
竟是又死了一人!單是今天之內,姑蘇城內便多了三具屍體了。
先是沈燕,而後是何師爺,現在又多了一個白大老爺?!
這又有白大老爺什麼事了?他們聽聞這位大老爺的名號,還是因其與蘇大老爺的“煙花雙客”的名號。
莫知府追問道:“怎麼死的?!”
捕快恭聲道:“仵作還未驗屍。他的屍體是在亂葬崗被發現的,守夜人看見時,差點嚇出病來。”
墨麒:“可有傷口?”
先前曾與捕頭一道在沈氏胭脂鋪見過墨麒的捕快,忙對墨麒拱手道:“回國師大人的話,沒有傷口,同先前的沈燕的屍體一樣。”
“沒有傷口?那就不是鬼慕容做的。”段譽果斷地道,“想必是胭脂骨毒之因了。”
捕快:“我們立即盤問了滿香樓的人,這是白大老爺最後一次露麵的地方。滿香樓的人說,白大老爺是和蘇大老爺一起來的,也是一起走的。”
段譽:“既然如此,那蘇大老爺呢?!”
捕快有條不紊地道:“回陛下的話,我們得知蘇大老爺很可能是最後一個見過白大老爺的人後,立即派人去蘇府抓人了。現在押送蘇大老爺的人,應當已在參合莊門口,知府大人可要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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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合莊地牢。
蘇大老爺被人從自己家裡揪出來,酒都嚇得全醒了。
被丟在地牢還積著點水的地麵上時,他的腦子裡全是各種刑罰的血腥場麵。還不等人說話,自己就把自己嚇得哆哆嗦嗦,在地上蜷成一團,全無白日在府裡時的混不吝樣子。
慕容傅笑眯眯給莫知府遞來一個硯台,讓莫知府儘管把它當做驚堂木使。
莫知府定睛一看,鑲金黑玉硯台,一看就貴的離譜,果真胸口一陣憋悶,啪地一聲凶惡地拍了一聲“金堂木”。
莫知府:“說罷,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蘇大老爺一個激靈,就跟被人拍了屁股的竹筒似的,肚裡有什麼話就全都倒出來了:“冤枉,冤枉啊知府大人!你們抓錯人了,人真的不是我殺的,不是我!”
蘇大老爺語速飛快,不過酒後的大舌頭給他的澄清之路拖了不少後腿:“我跟老白,那——是鐵把兒的交情,我怎麼可能會殺他呢?而且,今天我就是和他一塊兒去聽個小曲兒,樂嗬樂嗬,我也沒想到他會死啊!”
莫知府眯起眼睛,那張肅正滄桑的老臉做起這番懷疑的表情,能令每個心虛之人人惶惶不已:“你怎麼知道他死了?去抓你的捕快,可從頭到尾都沒說白大老爺死了。”
蘇大老爺結舌了一陣,哭喪道:“真不是我!”
“我——我跟您說實話吧,事情是這樣的——”
“今天白天,我就和老白在滿香樓裡見麵了。我跟他說了沈燕和那賤人的事兒,氣得不行,我就多喝了點酒,老白陪我,也一直喝。咱倆喝到後半夜,就醉過去了。”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啊,反正一睜眼,我就發現自己躺在亂葬崗一墳坑裡了,旁邊還躺著老白!”
蘇大老爺直哆嗦,顯然是想起了當時的場景:“身體硬邦邦的,冰涼冰涼的,跟個死人一樣!我他媽還去搖了他,想把他叫起來,我還以為他這是在裝睡,這就是他跟我開的玩笑!可……可誰知道,他是真的死了!我一探鼻吸,早就沒喘氣兒了,再摸摸脈,冷的就跟個冰棍兒似的,哪還跳呢!”
“酒都給我嚇醒了!”蘇大老爺捂了捂臉,手上寒毛直豎,全身都冰冰涼,“我他媽——我他媽——這可是亂葬崗啊!老白死了啊!我他媽上哪兒知道那個殺了老白的凶手把我扔他旁邊是什麼意思?萬一他、他就是中途休息一下,一會兒就回來要把我也給殺了呢?!”
“我想著,那不行啊!我可不想死!就從墳坑裡爬出來了,一路也不敢回頭,拚了老命地跑回家裡,就縮在自己屋裡頭不敢出門。”
莫知府厲聲問:“既已到家安全了,為何不將白大老爺之死報與官府?”
蘇大老爺瞪圓眼睛:“那我敢報嗎?我是最後一個見到白大老爺的人,萬一你們把我,把我當凶手了,我找誰證明我的清白去?!”
他沮喪地耷拉下頭:“嗨,我還說這乾嘛,反正我這會也沒有清白可言了。你們是不是以為我就是殺了老白的凶手?”他抬起頭來,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堪稱倔強的神情,“我不認啊,這罪我絕對不認。不……不管你們怎麼想讓我屈打成招,我都不會認的。”
蘇大老爺這話說完,卷吧卷吧自己衣袍的袖子,把自己裹住了,蜷縮在地上,一副“等著你們出招”的意思,看著像一個憋住氣決定要鬨彆扭的小頑童。
莫知府隻覺得好笑,蘇大老爺那一雙眼睛都一直盯著旁邊的刑具,居然還有膽量說出不怕屈打成招這樣的話。
他心中確實是覺得蘇大老爺不像是殺白大老爺的凶手,但蘇大老爺又確實是最後一個見過白大老爺的人,嫌疑最大。而且蘇大老爺的供詞,是他自己說的,誰也不能證明是真是假,倘若他當真便是凶手,這供詞就是他自己捏造的呢?
正思量著要不要擺上刑具,嚇蘇大老爺一嚇的時候,先前來彙報白大老爺死訊的捕快又一次敲門而入:“大人。”
莫知府放下手中的驚堂木:“何事?”
捕快:“蘇府傳來消息,說是……發現府中的七姨太,死了。”
莫知府震驚不已:“什麼?!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
一旁本還笑眯眯聽著的段譽收斂了臉上的笑容。
捕快道:“應當是下午時去的,女婢照常給七姨太送夜間保養的粥湯才發現。死狀與何師爺相同,頭顱被人一掌擊碎,腦內有一節粉色的指骨。”
段譽握拳,一拳砸在身邊堅硬的石牆上,憤怒又無比懊惱地道:“我若是多留些時候……”
墨麒看向段譽:“你可多留一時,不可長留一世。鬼慕容若是決定要殺她了,即便你在蘇府留到現在又如何,總有要走的時候。”
宮九冷靜地道:“至少鬼慕容動的手,又給我們多提供了一條線索。七姨太定也知曉有關胭脂骨之事,否則鬼慕容不會對她下手。”
虛竹皺眉道:“可七姨太唯一與胭脂骨有乾係的地方,便隻有她與何師爺是青梅竹馬。”
一直站在遠離人群的角落的葉孤城緩緩道:“青梅竹馬三人。何師爺死,七姨太死,胭脂骨之謎必與唯一剩下的何香有關。她人呢?”
墨麒心頭一緊:“她還在議事廳,沒有人留下來。”
段譽當先衝出了地牢。
眾人接連跟上,葉孤城與西門吹雪留在牢房裡,暫且充當蘇大老爺的護衛,以免人全走光,蘇大老爺再出什麼事。
……蘇大老爺也是三生有幸了,有葉孤城與西門吹雪為他護衛,真不知是上輩子哪修來的福氣。
隻可惜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並不知門前站著的這兩名儀態清貴的白衣男子究竟是何人,隻一心還沉浸在方才聽到的那具“七姨太死了”的噩耗之中,過了半晌,“哇——”的一聲嚎了出來。
蘇大老爺捶地:“我好苦!苦死我也!哇——”
葉孤城皺了皺眉頭。
一柄玄黑的劍比在了蘇大老爺的鼻尖,西門吹雪:“閉嘴,否則,死。”
蘇大老爺瞬間收回了哀嚎,還打了個哭嗝。
萬梅山莊莊主、白雲城城主為其護衛;從天下第一劍客西門吹雪的劍下活命。
兩件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一晚上蘇大老爺就體驗了個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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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香死了。
沒有死在議事廳,而是死在荷塘裡。平日裡被喂的除了吃就是睡的胖頭錦鯉,在她身邊使勁嘬著嘴,還以為這是一塊巨大的魚食。
她死的很安詳,身下鋪著一段放水的錦繡,浮在水麵上的樣子如同一朵出水芙蓉,烏黑的發在水中浮浮沉沉。若是不看那些傻頭傻腦的錦鯉,以及忽略這水上美人已經死得透透的,這畫麵倒是美得出奇。
“……奇怪,這參合莊可不是一般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若是未曾習武之人,怎麼可能在參合莊殺死何香?”段譽看著被撈上岸的何香眉頭緊鎖。
宮九問慕容傅:“參合莊內有通往外麵的密道?”
慕容傅搖頭:“不可能。慕容複死後,參合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寸牆壁,都被聖上派來的精通機關密道之人細細勘察過,並沒有什麼密道存在。”
阿碧緊緊捉著慕容博的衣袖:“那她是怎麼死的?”
她和慕容博原本都已經睡下了,剛要進入夢鄉,就被發現了屍體的驚呼聲吵醒。二人匆匆趕來,瞧見的便是漂浮在水麵上的何香。
墨麒在何香身邊蹲下,檢查著她的屍首:“她是窒息而死的。應當是被人悶住了口鼻,無法呼吸而死。”
墨麒放下何香的手:“她死在參合莊內,隻有兩種可能較為合理。一,何香是自殺的。她就是這些案件的凶手。二,何香是被鬼慕容殺的。”
虛竹惑然不解:“在下愚笨……這第一種可能性我倒還能理解。可這第二種……為何說何香是被鬼慕容殺的?鬼慕容殺人,不是都會毀人屍首、留下胭脂骨嗎?”
宮九提醒虛竹:“你忘了,先前我們曾說過,何香屋裡有許多給男人縫製的衣服、鞋,還有香囊。若是這位何香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就是那位鬼慕容呢?他們二人修好,鬼慕容雖為滅口殺了何香,但終究顧及情麵,故而才補償式的將何香的屍首裝點得美一點。”
段譽冷笑:“若真是如此,那鬼慕容果真還是和當初一樣可惡!”
眾人圍著屍體檢查之時,莫知府帶著先前停屍房那兩名仵作將胭脂骨案迄今為止死去的死者都送來了。
慕容傅尋了參合莊的冰窖,讓人把冰窖清理出一塊空地來,將這些屍體擺放進去。
除了還在地牢裡的西門吹雪和葉孤城,所有人都聚在了冰窖內。
慕容傅本想送阿碧回去休息,阿碧卻不願,慕容傅便為她披上了厚厚的披風,將她抱在懷裡與眾人一起梳理案情。
白大老爺的屍體,已經驗過了。
果不其然,他的屍骨是粉色的。
慕容傅看著已經被取出、單獨放置在盒中的兩根粉色指骨,當先提出疑問:“按照我們的推測,鬼慕容在殺何師爺、七姨太的時候,應當還沒有獲得胭脂骨之毒。那麼為何他手上會有這幾截粉色的指骨呢?”
墨麒淡淡道:“蘇家小妾之死,屍體上也有骷髏指痕,這骷髏指痕是沈燕為幫蘇大夫人掩蓋罪行而留。也就是說,沈燕手上必有一具骸骨。可我們在搜查沈宅之時,並未發現這具骸骨。會不會是因為這句骸骨其實已經不在沈燕手中,而是落到了鬼慕容的手裡?”
段譽細想了一下:“沒錯,這是唯一能夠解釋鬼慕容手中的胭脂骨頭的猜測。”
虛竹慢吞吞地消化眾人的話:“那……可是……死者的骨頭既然是粉色的,那就說明他生前必是中了胭脂骨之毒而死的。或許這具骸骨的主人生前,便是為沈燕的胭脂骨毒所殺。可是,既然此人是被毒死的,為何沒有人查到呢?”
墨麒用鑷子鑷起一塊指骨自己觀察:“這兩根指骨的主人,應當年歲已高,是一位花甲老人。骨節粗大,應是男性。”
“六十歲,男性?!”莫知府腦中靈光一現,狠狠一錘旁邊的冰塊,先是痛的臉色一變,而後一邊摸自己錘痛了的手一邊道,“我知為何沒人查到了!因為大家都以為他是正常死的!”
“沈燕在半月前,還不是沈老爺,而是沈少爺。他的父親就是在半月前病死的!可沈父原本便是病榻纏身,故而他的死訊傳出來後,也沒有人質疑。現在看來,竟是被他的親生兒子沈燕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