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嗚嗚嗚——哇——”
剛還說自己小師弟活得不隨心所欲的李安然,頓時矛盾地捂住胸口。
李安然回頭:“師弟……”
墨麒冷靜地推開房門:“我去吩咐掌櫃拿藥。”
李安然徒勞伸手:“不是,唉,師弟!”
墨麒把李安然的聲音關在門後。
師兄喜歡東方杏這位三不五時就上山給師父看診的神醫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要不是這心思違背常理,實難說出口,師兄也不會十年如一日把自己關在太行觀裡,寸步不敢下山。當時那黯然客和離人歌,就是師兄在意識到自己內心所喜的那一天,伶仃大醉後逼他一塊兒刻下的。
李安然說著墨麒日子過得不隨心所欲,可誰又能過的隨心所欲了呢?他自己不還是被感情的亂麻攪得一團糟,年紀輕輕就非呆在太行山巔畫地為牢。
墨麒將一些隻有江山醉主樓裡才窖藏的藥與掌櫃的說了,而後舉傘出門,去鬆溪鎮裡的藥鋪購置尋常的藥材。
雪還在下,街上的鏟雪人一波換了一波,還是清不儘街道上的雪。這個天氣不得不出門的來往行人們都是一步一歪,走的格外艱難。越是艱難,就越是襯的如履平地、踏雪無痕的墨麒格外引人注目。
鬆溪鎮的藥鋪已經開了少說有百年了,墨麒拜師入太行山時,就已經有了這家藥鋪。
現在正是鬆溪最冷的時候,也沒什麼人出門看診,坐診的老大夫抱著暖爐捂手,看見墨麒時候,還愣了一下:“看什麼病?”
墨麒收了傘:“不看病,買藥。”
老大夫點點頭,起身把墨麒手中的藥方子接了,轉回裡室抓藥,抓到一半:“咦?”
墨麒聽見裡室的老大夫這一聲很輕的疑問:“怎麼?”
老大夫在裡屋揚聲慢悠悠道:“這些藥都有醒神明智之效,你家裡也有人癡了?”
也?
墨麒愣了一下。
初來太行時,在山路上遇到的那段場景迅速從他眼前一過。
癡傻的丈夫,哭泣的妻子,還有議論著“又癡了一個,還是快些搬走”的商人。
那時他還沒能聽懂那些商人說的是什麼意思,現下聽了老大夫的這句話,才回過味來:難道那個山道上遇見的癡傻男子,也是同東方杏一樣是突然變傻的嗎?
——在這鬆溪鎮中,突然無故變癡傻的人還不止一兩個?
老大夫抓完了藥,晃悠悠走出來:“看你身上衣服,你是外鄉人啊?”他搖搖頭,歎息道,“外鄉人來鬆溪,也能給鎮傻了,真是可怕,可怕。”
墨麒低聲道:“大夫,能細說一下這事嗎?”
老大夫把藥包往墨麒麵前一放,又抱著暖爐坐回去:“也沒什麼細說不細說的,就是去歲開始,突然有許多人陸陸續續變傻了,你要問我怎麼開始的?我不知道。你要問我為何變傻?我也不知道。你要問我怎麼治?我更不知道。”
“但我知道,你那服藥,肯定是救不了你朋友的。”老大夫在躺椅上晃了晃,“這鬆溪鎮就我一家藥鋪,買藥的都得從我這買,你這些藥我也見過人拿的,可第二天不哭喪著臉來再取藥的?我反正是沒瞧見過。”
老大夫隨意往藥鋪外一看:“世道不太平哦——聰明人少了,街上的流氓地痞倒是多了。”老大夫搖了搖頭。
墨麒順著老大夫方才看的方向望去,果真瞧見一夥打扮的很是邋遢混不吝的人,正叉腰的叉腰,抖腳的抖腳,站在街邊,看著像是圍著什麼人似的叫囂: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識相的就乖乖把銀子掏出來!”
“看什麼,看我乾什麼?你以為你眼神冷一點,腰上有把好看的劍,我就會害怕?”
“瞧你這衣服,不錯啊,很貴吧?”
“貂毛,還有珍珠哪?有錢啊公子?”
墨麒眉心頓時一跳。
貂毛,珍珠。
他下意識地往門外走,被老大夫喊住:“唉,你藥沒拿!”
墨麒注意力還留在那群地痞身上,本能地回身拿了藥包就要走,又被老大夫喊住:“誒誒,你藥錢還沒給!”
“哦,銀子。”墨麒隨手在錢袋裡摸了個什麼東西放桌上,轉身大踏步走出藥鋪。
老大夫看著桌上那片金葉子:“……”
他盯著墨麒半點沒有要回頭的意思的身影看了一會,慢吞吞地起身,把金葉子拿了,袖子擦擦,揣了起來。
老大夫坐回躺椅裡,心安理得地自在閉上眼睛:這金葉子又不是他騙來的,又不是他搶來的,是剛剛那個傻子自己要給的,可不能怪他不提醒。
墨麒走到地痞身後不遠處時,憑借著過人的身高,就已經能看見宮九拿著扇子,對著包圍他的流氓地痞冷笑的麵龐了。
他疾走幾步,上前按住了看起來是領頭的那一個地痞的肩膀:“你們在做什麼?”
地痞頭子被墨麒這悄無聲息摁上來的手嚇了一跳,一扭頭,正準備罵人,快要滑出嘴的臟話就卡住了:……艸,這人可真高。
地痞頭子本就生得矮,就是站在兄弟裡麵都是最矮的那個,更彆提站在墨麒麵前了。矮得他抬頭看墨麒的樣子,簡直就像是兒子看老爹。
地痞頭子被墨麒無意間戳中了痛處,頓時轉過身跳腳叫罵道:“滾犢子!乾什麼,還想英雄救美?!”
兄弟們紛紛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了,也不知道是在笑宮九這個“美”,還是在笑要救宮九這個“美”的“英雄”墨麒。
墨麒冷淡地看著地痞頭子,並沒有笑鬨的意思。他鬆開摁著地痞頭子肩膀的手:“滾。”
宮九哼笑了一聲。
他在墨麒的凝視中慢慢放下了搭在腰間的劍的手。
宮九先前從未配過劍,墨麒不由地多看了幾眼懸掛在宮九腰間的劍。
那劍劍身狹長,形式古雅,劍鞘外似是才被重裝過一樣,包了一層油亮的透玉,最重要的是,本該是劍穗的地方掛著一個小小的玉佩,正是墨麒所贈的那塊九曲回玉佩。
宮九看墨麒一直盯著自己的劍和劍穗看,心情愉悅地伸指點了點劍柄,讓那本該森寒的長劍在腰間晃了晃。
他先前與墨麒在唐門分彆,就是為了回無名島取自己的劍的。雖然他的劍意已經達到無劍勝有劍,天地萬物皆可為劍的地步,本不需要佩劍,但——他佩劍又不是為了出劍的,隻是為了讓道長送的玉佩有個比當消耗品的扇子更好的墜掛處。
宮九想起之前取劍時看到的那些驚愕的眼神,有沙曼的,有宮主的,還有所有島上人的,他就忍不住心情愉快,簡直恨不得帶著這掛上了佩玉的劍,在整個無名島都到處逛一遍。即便沒有人知道他心喜的是這劍上的佩玉,但那些驚愕的目光,也足以取悅他。
“喂。喂?”莫名成為一道多餘的障礙物的地痞頭子,目光在墨麒和宮九之間狐疑的來回了幾下,不由地怒道,“喂!”
墨麒收回了眼神:“……?”
地痞頭子被氣了個仰倒:“老子是來打劫的!不是來看你們眉目傳情的!把銀子掏出來!”
宮九本還準備把這些膽敢覬覦他衣裳的賊子全部誅殺,這會兒心情好的也沒有興致了,摸了摸劍柄道:“他也不是來英雄救美的,是來救你們的。”
他也沒打算自己出手了,微微仰了仰下巴示意了一下,從身邊四處的屋頂上便輕飄飄地落下了幾個白衣暗衛,每個人手上都拿著劍,一人橫住一個流氓的頸脖。
暗衛領頭終於有了發聲的機會,頓莫名有種終於熬出頭的感覺,按捺住喜極而泣的激動,沉聲冷喝道:“滾。”
地痞頭子冷氣倒吸到一半:“——嗝!”
竟是被嚇得原地打起嗝來。
其他的兄弟們見狀,忙上前扶住老大,依言屁滾尿流地滾了,終於撤開了攔在宮九和墨麒之間的銀河。
暗衛們在宮九手下討生活這麼長時間,能活下來的這幾個,都很是清楚自己什麼時候該出現,什麼時候該退場。見地痞們已經滾了,他們便收了劍,自己也默默地滾上了屋頂,繼續裝作不存在。
墨麒走近幾步,給宮九引路去江山醉:“何時來的?”
宮九:“不久,你和那兩個男人去開房的時候來的。”
墨麒:“……”
他混亂了一下:“那怎麼是開房?他們一個是我師兄,一個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墨麒被宮九攪得有點混沌的頭腦,在說及東方杏時,終於清醒過來了,停下了解釋,肅然道,“本與九公子約好,共遊太行的。此番怕是不行了。鬆溪鎮,好像也出案子了。”
宮九習以為常:“哦,我本也沒有期待遊覽這白皚皚的雪山。你出門到一個地方,出一個案子,不已經是常事了嗎?”
墨麒本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可滿裡和現在鬆溪的事情在他心裡過了一下,頓時把他的話堵了回去。
……這麼仔細一想,好像除了為包相的案子出門以外,他獨自在外行走時,也確實常常遇上命案?
宮九拉長了聲音:“好在這太行山鬆溪鎮離邊關那麼遠,又是個小市鎮,不會再有個什麼木將軍李將軍來給你克了。”
墨麒:“……”
宮九突然頓住了腳步:“等會,太行鬆溪?”
墨麒也停下了腳步,惑道:“怎麼?”
宮九思索了一下:“太行鬆溪,怎麼這麼耳熟?我確定這是我第一次來這裡,還是跟著你來的。這窮鄉僻壤的地方,我應該不會聽過……”
他站在原地回憶了好一會,記憶一直捋到了好幾年前,才突然靈光一現:“鬆溪!我想起來了!”
墨麒用眼神表達疑問。
宮九勾唇笑了一下:“這裡還真有一位將軍,早些年告老還鄉,最後就在這鬆溪鎮定居下來的。”
墨麒無言,他還以為宮九要說什麼重要的消息。他可真不是克將軍,彆一想到什麼將軍就覺得那將軍得出事啊!
宮九微微歪了下頭,偏過臉來看墨麒:“雖然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被你克了,但若是他沒事,這鬆溪鎮的情況,我們去問他,總比問這些街上的人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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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九跟著墨麒來到江山醉時,是絕對沒有想到,會看到一片廢墟的。
那可是一整座江山醉,不提裡麵的財物,就光是酒,就價值不下萬金。若是有聖上禦題的四季酒,那萬金甚至都打不住。
墨麒的師兄李安然正背著一動不動的東方杏,和一男一女纏鬥。
男的持著一把古樸重劍,右臂空空,隻有衣袖縛在腰帶間,麵容俊朗,發絲卻兩鬢垂白。他身邊的女子手持一條長長的白綢帶,兩端係著金鈴,飄逸舞動間直擊李安然的穴位,被李安然用一個鐵製的落地油燈杆擋開。
李安然本就要麵對兩人合擊,身後又背著東方杏,鬥了數百招後便相形見絀,狼狽躲閃間瞧見了自己的師弟,頓時大為欣喜,揚聲道:“師弟!師弟!這兒有兩個狗男女,要偷東方杏!快來和我一塊打退他們!”
那男子頓時怒道:“誰是狗男女?!”
李安然罵道:“誰問誰是狗男女!”
宮九拉住了想要上前的墨麒,眯了眯眼睛:“斷臂,重劍。白綢,金鈴。”
怎的這麼熟悉。
李安然一邊逃竄一邊嚷嚷:“師弟!你乾嘛呢師弟!”
怎麼被個男的拉一下就不動了呢!!
等會!
李安然腳下一個踉蹌,金鈴索倏忽擊了過來,他忙抱著東方杏就地一滾,十分狼狽地躲開了。
李安然一邊躲一邊往墨麒那兒看:這男的,這男的——不會就是給小師弟送詩經的那個吧?!
墨麒還想往亂戰場中去,被宮九死死拉住:“那是我師兄,還有東方神醫,我得去救他們。”
宮九不讓墨麒進去攪混水:“或許不需要救呢?若你師兄沒有問題,那這或許是場誤會。”他拽住了墨麒的手,對著還在混戰的三人揚聲道,“二位可是神雕俠楊過和小龍女?”
那麵容秀美如仙的白衣女子,用好聽的聲音對男子道:“過兒,他們知道我們是誰呢。”
楊過一劍擋回了李安然想往江山醉樓外那兩人身邊跑的腳步:“他們是一夥的。”
宮九清咳了一下,伸手撥開墨麒下意識伸來阻擋的手,摘下了墨麒背後的拂塵,塞進了墨麒想要抵抗的手裡:“神雕俠,小龍女,二位,誤會了!我們並非壞人,不信你們看這拂塵!”
小龍女心思最是純然,想著反正這偷了神醫的賊子也跑不掉,順便就好奇地往宮九的方向一看,便瞧見了那白衣男子拽著黑袍男子舉起的手,還有像是被迫舉起手臂的黑袍男子手中那柄銀白勝雪的拂塵。
宮九搗了一下墨麒腰眼:“愣著乾什麼,運內力啊!”
墨麒手臂被宮九強迫舉著,無奈了一陣,順從地向拂塵中注入了內力。
那柄本隻是雪白剔透的拂塵,在注入內力的那一刹那,像是被點亮的龍眼一樣,瞬間流溢出金色的鎏光,就連一心想拿重劍拍死李安然這隻地鼠的楊過都被這光吸引了注意。
楊過眼睛一亮:“浮沉銀雪?!難道,是江湖神兵榜第二的墨道仙!”
他聽過這把拂塵,更聽過不少關於這拂塵主人的故事。多數是在大宋各地的貧瘠、受旱澇災的地方聽到的,都是對墨道長其人的濟世仁心的忠心讚美,各種溢美之詞令他記都記不過來。
楊過頓時往後一撤劍,對還在拿金鈴索想要卷回東方杏的小龍女道:“姑姑,停手,咱們好像誤會了。”
小龍女嗯了一聲,纖細柔美的手腕巧力一抖,那漫天飛舞地如同九天神女霓裳一般的金鈴索便乖順地重新落回她的手中。
李安然抱著東方杏在地上驚魂未定地使勁喘氣,剛剛楊過那一劍差點就真拍到他臉上了,真是千鈞一發。
小龍女看著墨麒手裡的拂塵,眼神一錯不錯。
大概很少有女子會對灌注了內力後的浮沉銀雪不心動的,那種美是一種仿佛能夠震撼人心的驚心動魄,仿佛破曉那抹劃破了黑暗的天光,仿佛乍然破裂的銀瓶,不僅美,還帶著能夠鎮魂奪魄般的氣勢。
李安然把東方杏重新背回背上,從地上爬了起來,粗暴地捋開自己額前被打的淩亂垂下的頭發,瞪向墨麒身邊的宮九:“——這該不會就是給你送了詩經的那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