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麒曾和展昭說, 自己的師門在太行山, 並非虛言。
太行山巔, 有一處山岩崎嶇之處, 自然的鬼斧神工在這裡塑造了一處天然的奇門陣法。這裡的一花,一樹, 一草, 一石皆是構成陣法的筆劃, 非精通奇門遁法之人無法察覺,也不可進入, 墨麒的師門就坐落在這裡。
墨麒牽著大黑,轉過最後一塊畫著塗鴉的岩石,麵前便豁然開朗。空曠的平地上,孤零零地坐落著一座很小的道觀, 道觀外的雪地上橫著一個斜臥的雪人。
或者說, 身上落滿了雪的人。
墨麒鬆開大黑, 走到雪人麵前,行禮道:“師兄。”
雪人:“——嗝!”
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鼻而來。
大黑滴溜溜地原地轉了一會, 自己銜著自己的韁繩, 踱到雪人旁邊, 狠狠打了個響鼻。
雪人麵上的雪花被噴開了一半兒,露出雪中人雪白晶瑩的麵頰。一雙薄唇輕輕抿著,非但沒有因為冰冷的雪而青紫, 反倒紅潤又柔軟。
墨麒皺起眉頭, 語氣有些無奈又有些嚴厲地道:“……師兄, 你又喝醉了。”
原本還一動不動,宛如雪雕的男人仿佛被驚醒一般,瞬間跳了起來:“我沒醉!我沒醉!”
他飛快甩甩頭,將腦袋上的雪統統甩開,瞪眼一看,麵無表情站在他麵前的墨麒就撞進了他眼裡,雪雕師兄頓時本能地一聲淒慘的驚叫,“啊——小師弟!我沒醉!”
墨麒:“我分明聞到了酒味。”
雪雕師兄巧言令色:“不,師弟。你聞到的不是酒味,是雪味。”
…………
好像每個門派中,都存在著這樣兩種人。
一種天資過人,永遠都是彆人家的弟子一般高山仰止的存在;另一種偷雞摸狗,上樹下水,啥禁做啥,乃是一鍋粥裡的老鼠屎一樣,令每一個想管規矩的師父都無比痛恨的存在。
墨麒的師父收得徒弟很少,隻有兩個。一個是墨麒,還有一個是雪雕師兄,這兩個人還如此恰好,各自分擔了這兩類弟子的角色。
可是到頭來,師父走了,留下枯守這門派道觀的卻是頑劣得令人頭痛的那一個,在這從無人煙的太行山巔一守就是十年。
“師弟,十年不見了。”雪雕師兄撣掉了身上的雪,露出烏黑的發,挺拔的鼻梁,飽滿的額頭來。
他身上的酒味隨著他每一次撣手,便散去一分,最後的一點雪也乾淨的時候,酒味已經消失的乾乾淨淨。
用內力搞鬼的師兄死不要臉地給自己說情:“你看,真不是酒味,就是雪味。”
墨麒推開打響鼻打個不停的大黑,對師兄十年不見,卻修煉的愈發爐火純青的賴皮技巧無言以對:“…………”
師兄推開道觀的門:“我算算時間,你也差不多就這幾天要到了。廂房已經給你準備好了,老樣子,沒動。”
墨麒低聲道:“多謝。”
熟悉的道觀,熟悉的蒲團,熟悉的焚香,熟悉的廂房。
墨麒在廂房的窗邊駐足,窗沿上還刻著兩串字,連在一起,一串是“黯然客”,一串是“離人歌”。
李安然走進廂房,瞧見墨麒杵在窗邊,一言不發地盯著窗沿看的模樣,在心裡微微歎息了一聲,而後上前拍了拍墨麒的肩膀:“得了,彆觸景生情了。都十年前刻下的了,你看看你現在這表情,這樣子,到底咱倆誰是‘黯然客’,誰是‘離人歌’?”他話哧溜一下說出口後,尋摸尋摸,感覺不對,“唉,咱這師兄弟不行啊,咱倆這名兒怎麼取得都這麼喪氣?”
墨麒沉默地看著窗沿已有些褪色的刻痕。
取得如此喪氣,可又都如此貼合。
就在墨麒心中升起一抹悵然的時候,李安然已經手快腳快地幫墨麒把包裹打開了,開始收拾行李。一邊動作嘴上還一邊叭叭地不停:“我說師弟啊,我記得你以前衣服不這麼……這麼騷氣的啊?”李安然斟酌了一下用詞,還是覺得“騷氣”比較貼合這恨不得扣子都繡出朵暗花來的衣裳風格,“怎麼你現在不悶著騷了,終於由暗轉明了?”
李安然驚呼不斷:“還有綠色的,紫色的,謔!看這件兒,厲害了啊,粉色的!師弟!”李安然仰頭,感慨萬千,“咱們師兄弟這麼些年,師兄竟沒看出來你居然是喜歡這樣衣裳的人!”
墨麒心中那點點惆悵,瞬間被李安然怎麼聽怎麼欠的囉嗦踹的煙消雲散了,緊繃著臉幾步走到李安然身邊,一把搶過那些壓箱底的衣服,看似惡狠狠地、實則認真嚴謹地撣平,放進衣櫃的最底下。
雖說這些衣服他不會穿,但終究都是宮九特地為他定做的,不可隨意浪費他人心意。
墨麒一邊這麼嚴肅地想著,一邊輕手輕腳地那幾件顏色紮眼的衣服放好。才鬆了口氣,那邊李安然又叫起來了:“謔!了不得了!師弟!怎的你包裹裡還藏了本詩經!”
墨麒猛地轉過身來,李安然居然又好死不死地,從包裹裡那麼多東西中,翻到了宮九給他的詩經。
墨麒不由地有點羞惱了:“師兄!”
他伸手就想拿回來,卻被李安然一個閃身躲過了。李安然邊躲邊飛快地翻詩經:“我都瞧見了啊!我都看見了!這詩經裡有兩個地方你肯定常看的!書頁邊角都泛黃了兩道印子了!你可解釋不清!”
“哦——一首是《桃夭》,一首是《月出》,可以啊!”李安然把詩經一藏身後,逗老是一板一眼的師弟道:“快說,這詩經是哪位姑娘送的?你以前可不是這麼喜歡詩經的人,走路上還要在行囊裡放一本詩經——這詩經肯定有故事!”
墨麒被李安然調侃的頭昏腦漲,一時混亂脫口而出:“是男人送的!”
李安然一愣。
墨麒趁機從李安然手中奪回詩經,塞進衣櫃,和那幾件顏色眨眼的衣裳放一塊去了。
李安然的大腦還在消化墨麒方才說的話:男人送的?——對,那詩經看著是手抄的,字體那麼鋒芒畢露的,確實是男子的字跡。
——可是小師弟把男人送的詩經隨身在行李裡,還老是翻看,這正常嗎?
李安然懵了一會,然後探長了脖子,期期艾艾對悶頭理行李的小師弟道:“那啥……你等會,我們不然還是先嘮嘮嗑?”
墨麒還有些惱:“不嘮。”
李安然搓手:“那……那我給你準備點兒瓜果吃?”
墨麒悶頭分藥包:“不吃。”
李安然撓撓頭:不對啊,以前他也常這麼幫小師弟理東西、調侃他的,就是小時候拿師弟褲衩兒逗他時,都沒看小師弟這麼惱過。
有問題啊!這……這肯定有問題!
半個時辰後,墨麒跪在道觀後一處被擦拭的乾乾淨淨的墓碑前,給師父叩頭。
今年,恰是師父去世的第十個年頭。當年他被母親送來拜師學藝之時,還是個十歲的少年,一直到十六歲時,都是呆在這荒無人煙的太行山巔,與師父、師兄三人一同生活的,師父近乎扮演了他從未有過的“父親”這一角色,以至於他在師父離世後,甚至不敢踏足這片熟悉地一草一木都銘刻在心的土地。
墨麒燒過了紙錢,又沉默地在墓碑前合眼跪了片刻,將這十年來,自己所經曆過的重要的事情,一幕一幕在心中過了,也算是自省,也算是過給師父看。
李安然就在後頭像隻呆不住腳的猴似的,躁地一會跳個腳,一會揣個手,動個沒完。
墨麒和師父“神聊”的時候,李安然也看著墓碑,苦著臉,在心裡對師父哀嚎道:完兒球囉!師父,你最看中的小徒弟怕是要斷袖囉!給你帶不回徒孫來看了,咱們太行觀怕是要完在我們師兄弟倆手上。
也不知是不是師父在天有靈,李安然在心裡這一通鬼哭鬼嚎一結束,頭頂的鬆柏就啪嗒落下一大坨雪來,把李安然砸個正著。
墨麒又磕了三個頭,才從地上站起來,轉頭看向李安然:“師兄。”
李安然正拍自己頭上的雪:“啊?啊?”
墨麒抿了抿唇:“師弟有一事相求,還望師兄答應。”
…………
“你想讓我幫你帶徒弟?為何?!”李安然的反應很大。
他的表情甚至稱得上帶著一絲憤怒。
但在他眼底掩藏得更深的,是一種無力的悲涼。
李安然嚷了兩句質問後,在蒲團上坐下,雙手撐著額頭半晌,放下手來:“我以為,一切都該有個回旋的餘地,我以為……”
李安然狠狠吸了口氣:“……你真的,必須要做那件事嗎?”
墨麒在李安然身邊的蒲團上盤膝坐著,平靜的模樣仿佛如同坐在寶相莊嚴的太清殿中清修的仙客:“按照約定的,還有不到兩個月。”
李安然煩躁地捋了一把自己的頭發,把發冠捋的亂糟糟的。他緊皺著眉頭,用力閉著眼睛,獨自暴躁了一會,睜開眼後以一種堪稱惡狠狠的語氣道:“好。我幫你。”
李安然看向墨麒:“但你最好知道,唐遠道是你自己收的徒弟,這天下你不該負的人,除了……”他自動將那幾個字消弭在唇齒間,“還有他!”
墨麒沉靜地對李安然道:“我知道。”
李安然狠狠瞪著墨麒,看起來簡直恨不得跳起來揪住墨麒的衣領:“你真的知道?!”
墨麒微微頷首:“我知道。我會結束這一切,也會竭儘全力……活下來。”
李安然真的伸出手,拽住了墨麒的衣領:“不是竭儘全力!是一定!”李安然猛地探身過去,臉幾乎和墨麒的臉貼上,一雙含著的怒意的眼睛在墨麒的臉上審視,“你聽見沒有?師父當年收下你的時候,親口說過,他信你會擺平一切不平,他信你會有能耐做到他曾不敢想的一切,所以他才願意收下你。”
“你才是他最中意的那個徒弟,不是我,不是我這個親兒子。”李安然往後退了退,“我不允許你讓他失望,也不允許你讓我失望。你要知道,你不能負的人,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多得多!”
“告訴我,你會活下來。”李安然攥著墨麒衣領的手始終沒有放開,他用了晃了晃墨麒,“你不是向來一諾千金,從不違背自己的諾言嗎?我要你在這,當著三清的麵,當著師父的麵,我要你對我承諾,你對我保證。”
李安然一字一句地說:“你,一定,會活下來。”
道觀沉寂了許久。
墨麒慢慢地張了張嘴,又合上。在李安然不放棄的逼視中,最終道:“我保證。”
李安然拽著墨麒的衣領又使勁晃了晃,才鬆開。還沒放下手又抬起來握拳,在空中停了半晌,錘了錘墨麒的肩膀:“師兄知道你背後背得東西有多重,師兄也知道勉強你把這事解決地兩全俱美有多難,但師兄不想讓你離開。這世上一定還有很多人不想讓你離開。”李安然聲音梗了梗,“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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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的雪已經連下了幾天了,李安然和墨麒一塊下山,準備去山腳下的江山醉吃飯的時候,鬆溪鎮上的人還在熱火朝天地鏟著雪。
李安然提溜著一袋兒白麵兔子:“那個江湖百曉生可還天天纏著你叨逼叨了?”
墨麒搖頭:“隻在一個月前來過一次。”
李安然嗤笑了一聲:“那個臭老頭,天天鹹吃蘿卜淡操心,你彆聽他的。當年你來拜師的時候,那臭老頭就天天找我爹囉嗦,不讓他收你做徒弟。”
李安然罵的起勁,唾沫星子都要飛出來:“憑啥?!我爹收徒弟是我爹的事情,他想收就收!關那臭老頭啥事?!他是我娘嗎?切……”
墨麒無奈:“百曉生前輩也是為了……”
李安然暴躁地揮手打斷:“彆,彆啊,師弟。你彆幫那臭老頭說話。你這性子我是看不下去,也不曉得以後跟你過日子的人能不能看下去。你能不能彆彆人打你左臉,你還樂嗬嗬把右臉也伸過去?你這以德報怨的臭毛病能不能彆跟我爹學啊?當君子就非得當受氣包嗎?”
李安然瞪了墨麒一眼:“要是我,當年他在我麵前這也叨咕那也叨咕,我拜個師他也要攪場子,我下個山他也要出來插一腳,我當場就把他那腿給打折了!乾嘛?你們江湖百曉生知道的多了不起?就有權利乾涉彆人的人生了?”
李安然拍了拍墨麒胸口:“我看你就是跟我爹學君子之道學糟了,你看你這日子過得。放著大好的身手,不上天撈月,下海捉鱉,為所欲為,翻雲覆雨,卻被這些無關緊要之輩支使得這邊來那邊去,好好的人生都不是自己的了。”
墨麒被迫聽了半天說教了,聽到這句,忍不住想為自己辯駁:“怎麼不是自己的。”
李安然站住腳步,轉身對著墨麒叉腰問:“你看看你活到現在,有多少事是你自己想做的?學武?學君子之道?學這學那?那是你娘想把你培養成完人璧玉。”
“你在華雪池足不出山呆了那麼多年,為什麼?不就是因為江湖百曉生天天對你說,你出山就是大宋的禍端?”
“你辦江山醉,你那酒樓,為了什麼?賺錢,對,是賺錢。可你賺錢又不是給自己花啊,你看看你每年花出去的銀子,都落哪兒去了?你銀子是為自己賺的嗎?你江山醉是為自己開的嗎?”
“你這些年東奔西跑的,辦案,救人,濟災,你看看你那些事是為你自己做的?”
李安然說到興頭上了,看墨麒突然往路邊走,伸手撈他:“唉,我說一半呢,你彆走啊!”
“等會再說。”墨麒擋開李安然的手,擋在路邊一個磕磕絆絆的乞丐麵前。
李安然不高興道:“憑啥等會?就許你說教我,不許我說教——”
墨麒不作聲,隻往旁邊讓開了身子。
李安然看見被墨麒撩開了麵前亂發的乞丐的臉。
他說到一半的話瞬間一卡:“——杏香神醫?!”
墨麒伸手握住拚命掙紮的乞丐的肩膀,不讓對方逃脫:“怎麼回事。東方杏,你還認得我嗎?”
那乞丐像個稚童似的,嗚嗚地叫了兩聲,嘴邊流下一串口水,滿臉癡傻。
李安然驚怒地瞪著麵前這張熟悉的秀氣麵孔:“我剛剛說什麼來著?說你不應該辦案?這話我收回!我收回!咱們先把他帶到你江山醉去,你給他好好看看那,他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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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醉,雅間。
“怎麼回事啊?”李安然催促墨麒。
墨麒放下撐開東方杏眼皮的手:“還不清楚,像是突然變傻了。”
李安然一手扒拉開自己礙事的小師弟,坐到床邊,給東方杏擦了擦口水。口水擦完,李安然回身,一改對東方杏的耐心,怒道:“什麼叫‘突然變傻’?你突然變傻個我看看?”
墨麒隻當李安然的話是耳旁風:“他的頭部沒有外傷,所以……或許是中毒所致。”
李安然氣道:“中毒?他自己就是神醫,怎麼中毒的?!難道又是自己試藥試出來的!?”
墨麒知道李安然就是這麼個沉不住氣的性格,之所以現在這麼躁,完全是因為對東方杏的擔心:“不清楚。”
墨麒伸手將又被東方杏自己踢開的被子給他蓋上:“若想再深探,我可能需要給他做藥浴針灸,用內力探他的頭部筋脈。鬆溪鎮這裡的藥鋪藥材不全,我得讓人從彆的地方調來藥材。”
李安然坐在椅上,活像是上麵有針似的,躁得根本坐不住:“行,行,你快去!”
墨麒轉身,正準備依言出門,找酒樓中掌櫃吩咐這事,一直默默鬨著脾氣的東方杏終於憋不住了,哇得一聲哭了出來,又響亮又委屈,嘴中含含糊糊地嗚了幾聲,一個字說不出來。
李安然在椅上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手伸了又縮,鎖了又伸,像是想安慰這個巨型寶寶,又看著東方杏哭的泛紅的臉伸不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