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儒玉和墨麒發生過一小段不算爭執的爭執後, 就在玉射郡王府門口與眾人草草告辭, 頭也不回地走了。
楚留香看他離去的背影,竟還看出了點憤懣的感覺,一時間簡直分不清,方才手指落地的到底是誰:“他生什麼氣?”
話剛問出來, 楚留香的眼神就從墨麒緊皺著眉的麵龐上一閃而過, 頓時恍然大悟:定是耶律儒玉想要借機向墨道長展示自己‘守身如玉’的決心,才被道長完全不領情的態度所激怒。
不過這決心表得也太過偏激了,道長不能接受完全是理所當然的事嘛。楚留香一邊想著,一邊同情地拍了拍處於風暴中心,還渾然不自知的墨道長。
遠處走開的耶律儒玉:“阿嚏!”
楚留香仰頭看看已經開始暈上晚霞的天空:“看日頭,陸兄和花公子應該也差不多在回來的路上了,我們先去約好的酒樓等他們吧。”
…………
酒樓, 雅間。
墨麒和宮九正安靜地吃著下酒菜, 偶爾宮九會將自己不愛吃的東西扔進墨麒的碗裡。另一邊,楚留香和姬冰雁則在激烈爭執。
他們來到酒樓後,就開始分析現在知道的線索和案情,在一個問題上產生了矛盾:玉射郡王到底是不是斷袖。
這問題聽起來像是玩笑,但其實很重要, 畢竟它的答案很可能就是影子人之所以對他們的屍體特殊對待的原因。
姬冰雁本就吃不慣大遼這裡的菜,和楚留香爭辯起來,就更不動筷子了:“……否則, 你認為還有什麼其他的原因, 會令影子人對他們的屍體做出去勢這樣的事情?而且, 當時說輔國大將軍用香、好講究、不娶妻,又藏著那三塊玉石的人,不就是你嗎?”
楚留香皺眉:“但玉射郡王和輔國大將軍不同,他近女色,方才詢問的時候你也聽到了,那些妾並不是幌子。若是這樣,那玉石就可能是他給那些妾用的。”
墨麒坐得裡楚留香和姬冰雁很遠,幾乎是斜對角,但仍然阻不住“玉石”“用”這類的字眼灌進耳朵裡。再想起宮九先前在輔國大將軍府裡同他說的,那玉石是做什麼用的……
坐在座位上僵硬成一尊雕塑的墨麒,簡直臊都要臊死。
宮九饒有興致地一邊噠吧著糖醋藕,一邊盯著墨麒粉的像被胭脂滾過一樣的耳垂,心裡一個比一個更過火的念頭像是燒滾了的水一樣,噗嘟噗嘟翻上心頭,弄得他心裡癢癢的,眼神上更是滾燙。心神搖曳間,就連吃進嘴裡的糖醋藕都沒有了醋的味道,全都變得甜津津的,還仿佛泛著一股汁液飽滿的肉湯味兒。
就連嘴裡的糖醋藕其實已經吞下去了都沒注意到,空著嘴本能地繼續嚼。
宮九邊嚼空氣邊出神地想:也不知暗衛多久才能把‘東西’買回來……
墨麒後背寒毛瞬間一豎,一種被人盯上了的感覺令他心裡敲起邊鼓。
他左邊坐著的,是還在嚷嚷著玉石的楚留香和姬冰雁;右邊坐著的,是眼神簡直想把他當糖醋藕一塊吞了的宮九。被夾在中間的墨麒備感如坐針氈,這一刻突然很想回到過去自己還沒下山,天天可以一個人泡在冰池裡擼雪狐毛毛的清靜時刻。
另一廂,楚留香和姬冰雁的爭論已經發展到了白熱化。
楚留香手指敲了敲桌麵:“玉射郡王和輔國大將軍不同!他的房裡不止有玉石,還有鐵鏈,還有長鞭,還有紅燭,還有很多器物,而且重要的是,這些東西並不像輔國大將軍的玉石一樣是被藏起來的,它們都光明正大地擺在玉射郡王的臥房內。你覺得這些東西這麼紮眼,有可能過了這麼多年都沒被人發現嗎?”
“既然肯定會被人發現,那如果這些東西並沒有用到小妾們身上,難道他府上的小妾都不會覺得奇怪嗎?”
姬冰雁皺起眉頭,環臂抱胸,並沒有立即反駁,而是聽楚留香把話說完。
楚留香繼續道:“有妾侍不比單身,玉射郡王是怎樣的人,他身邊這些妾室應該最清楚。不說其他的,至少在是不是斷袖這一點上,她們應該清楚罷?可我們先時問的時候,可沒有一個人說自己曾發覺玉射郡王有斷袖的傾向的。”
姬冰雁見楚留香說完了,才慢慢道:“那你認為,除了輔國大將軍和玉射郡王都是斷袖以外,還有什麼原因能夠解釋他們房中皆有同一套一模一樣的玉石?為何又恰恰是他們的死法,與其他死者的死法截然不同?”
姬冰雁語氣平靜地提醒:“彆忘了,去玉射郡王府前,是你最先提出這個可能性的。”
楚留香:“可能性是可能性,事實又是另外一回事。我認為要斷言玉射郡王是斷袖,還缺少證據。這是確定影子人為何將他們二人的屍體去勢的重要關鍵,倘若我們因為這個推測而被帶偏了方向,那很可能整個案子就破不出來了。”
姬冰雁看了楚留香一會:“……好罷。那我們便從動機上排除。道長。”姬冰雁冷不丁地喚了墨麒一聲,“你認為,凶手將死者的屍體去勢,會有哪些可能的原因?”
安安靜靜做木頭樁子的墨麒:“……”
墨麒:“……羞辱?”
姬冰雁點頭:“沒錯,去勢這是一種極為私密,並且與一般毀屍行為的動機截然不同的泄憤方式。其中往往包含著凶手的私人情感。你認為那些情感會導致凶手做出這種事情?”
被姬冰雁盯上了的墨麒:“……死者曾猥褻過凶手,凶手是為了報複;或者是凶手曾有過被其他人……欺辱的經曆,所以形成了殺人必去勢的固定習慣。這是凶手在……”墨麒深呼吸了一下,穩住自己快要從耳朵燒到臉上的窘意,“性這一方麵曾因‘得到’而引發的動機。”
“還有另一種,是因為‘缺失’。可能死者在……某方麵沒能滿足凶手,故而凶手怒而以此方式泄憤。”
墨麒一會頓一下的,終於把話說完了,頓時偷偷舒了一口氣。
宮九已經開始盯著他嗑瓜子了。
楚留香讚同地點點頭。
姬冰雁道:“沒錯。”他轉向楚留香,“道長說的三種可能,我們一一來分析。第一種,死者曾猥褻過凶手,我認為不可能。玉射郡王不提,輔國大將軍的人品是眾人皆知的嚴正守禮。”
“……”姬冰雁看見楚留香皺起了眉頭,便沒有一股腦地接著往下說,而是提出了一個能夠側麵印證這一點的證據,“身為大將軍,定不會缺人關注他的婚娶之事,即便他不好女色,但倘若能娶一名門當戶對的姑娘,也是錦上添花之事。一來能為他遮掩自己斷袖之實,二來妻子的娘家也可為他增添助力,三來他長期不留家中,能有一位妻子為他打理家務,他也能輕鬆許多。然而輔國大將軍卻一直沒有娶妻,這豈不是說明,他其實是一個有原則、有底線的人?這樣的人,難道會做出猥褻之事?”
楚留香露出了一個被說服了的表情。
姬冰雁這才接著往下說:“第一個可能排除了,再看第二個:凶手殺人去勢是他的慣例。”
楚留香不得不承認:“這完全不可能。不光是遼國這裡的其他百具屍首,陸兄也曾說過,宋土上那些被殺死的死者也是沒有被去勢的。”
姬冰雁點頭:“沒錯,所以第二個可能不成立——順帶我還想引出一個問題。”
“既然說到了相同的毀屍手法,可能是凶手因過往經曆而形成的慣例,那麼在這個案子中,不管屍體有何不同,他們唯一的相同點就是被人削去了臉。我認為,凶手很可能在這方麵很是關注……”
墨麒低聲道:“但江湖上並未聽聞過有哪個人非常執著於臉的……”
楚留香聳肩:“我也沒有。雖然石觀音算一個,但她執著的也隻是女人的臉,而且是漂亮女人的臉,這些死者可都是男的。”
姬冰雁道:“這倒無妨,我們可以請遼將這些死者生前的模樣都繪成畫像,到時候一比較便知。”
宮九抬了抬手,從房梁上立即飄下了任勞任怨,看著眾人吃菜喝酒也還在勤懇隱匿身形的暗衛,掠身飛窗而出,去通知花將了。
姬冰雁懶散地垂著眼眸,看都沒看飄過的白影一眼:“所以,三個可能,現在我們已經排除了前兩個,剩下的這一個,不就是唯一的可能——不,是唯一的真相了嗎?”
楚留香想了想:“你說的沒錯。”
他麵上的表情先是因為解決了一個謎題而輕鬆了一下,但很快又皺了起來:“但即便知道這點,我們也很難憑借此找到凶手。”
姬冰雁伸手倒了杯酒,推到楚留香麵前,沒有說話,像是無聲地安撫。
楚留香一飲而儘,而後看向麵露沉思,眉頭緊鎖的墨麒:“道長,你怎麼想?”
墨麒沉默了一下:“我想的不是這個案子。”
楚留香眼睜睜看著宮九又往墨麒碗裡添了一塊肉,墨麒很是自然地一邊皺著眉頭思索,一邊本能地夾起來吃了,宮九眼神中的笑意簡直令楚留香兩手發麻抓不住酒杯。他艱難地在這股莫名酸臭的衝擊下吐出自己的問題:“……那你在想什麼?”
墨麒臉色有些不好:“我在想,為何這個案子,遼主要如此大費周章地找宋人來破。”
姬冰雁愣了一下,投來了帶著深思的眼神。
這一點,他還沒有想過。
楚留香下意識地舉起酒杯,虛喝了一口後才想起,酒杯裡的酒已經被他剛剛喝完了。
踏上遼土後,眾人一直被無臉人的案子所擾,當真沒有人注意過這件事有何不妥。
墨麒放下了筷子:“這很奇怪。如果大宋疆域內,有遼人作祟,聖上絕不可能會特地去找遼人來破案。因為這是大宋的疆域,辦案也應該是大宋的官員來辦。”
宮九沉吟:“沒錯。”
“除非,他已經確認遼國自己的官員沒法辦這個案子,所以才轉而向聖上求助。”楚留香道。
宮九冷冷道:“又或者,他本身的目的並不是想要破了這無臉人案,而是為了辦案,趙禎會派來的人。”
姬冰雁不由地坐直了身體:“你是說,遼主想要對我們中的某一個——或者某些人不利?”
楚留香喃喃:“沒必要吧,我們這些人裡,有哪個能引起遼主的注意?就算我們在江湖上再怎麼有名,那頂天了也就是在大宋內能有點影響力,再怎麼都不至於能波及到遼國來?”
宮九沒說話,雅間裡一時間陷入了靜默。
墨麒半張臉都藏在燈燭照不了的陰影下,沉默地像一座靜寂的山。
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楚留香剛一起身拉開門,就從門外撲進來一個裹著大紅披風的陸小鳳:“酒!我聞到酒香了!”
花滿樓跟在迫不及待衝進門的陸小鳳身後,有些無奈地道:“我們探到了一些消息,他有點激動過頭了,一路趕回來——我們整天什麼都沒吃。”
陸小鳳半癱在桌邊:“遼主可就給了三天時間,現在已經是第一天傍晚了,那不得抓緊點時間?”他挺起身道,“我們帶回來了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還有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你們想先聽哪一個?”
墨麒、姬冰雁:“壞消息。”
宮九、楚留香:“好消息。”
陸小鳳左右看看:“都一樣嘛,那我就從頭說吧。”
宮九露出了一個,想要把陸小鳳剩下的唯二兩條眉毛,也一並削掉的危險表情。
陸小鳳道:“我和七童先是去的古戰場,除了像那孩子說的,看到了不少新挖出來的墳坑,其他的什麼異常也沒有發現。什麼鬼神之說完全就是無稽之談,我們逛了一整圈,也沒瞧見一個粽子的影子。”
陸小鳳喝了一口酒,露出了一個享受的表情:“所以,我們就直接去找了駐守在那裡顧將軍。”
宮九:“他怎麼說?”
陸小鳳:“彆急,這就是第一個壞消息了。顧將軍說,自己隻對那些膽敢私自越過宋遼邊界,挖掘戰死將士墳墓的遼軍,動過一次手。”
花滿樓道:“就是先前我們問的那個牧民孩子所說的,隻留一人活口的那一次了。”他搖頭道,“雖說有些……殘酷,但是顧將軍對這些私自越境,甚至還挖掘他的同袍屍首的遼人動手,從律法上來說,並沒有什麼錯處。”
陸小鳳臉上掛起了奇異的微笑:“好了,現在我要說這個不好不壞的消息了。”
楚留香忍不住笑起來:“陸兄,你這個表情看著,可不像是個不好不壞的消息。”
陸小鳳促狹地笑了一下,和大家分享這個大大的八卦:“七童發現,顧將軍不是一名男子,而是一名女子。”
花滿樓臉上的表情尷尬了一下,他發現的原因還是因為嗅到了顧將軍身上的血腥味……
姬冰雁卻沒有陸小鳳那麼愉悅的心情,本能地質疑:“女子?顧將軍在太原府已經鎮守了多年了罷,為何從未聽聞他……她是一名女將?”更有甚者,“莫不是被人調換了身份?”
陸小鳳笑道:“姬兄!你和我想到一塊了。”
“一開始,我也是這麼想的,原本還很震驚,想要質問她,不過後來被軍師公子憐叫去了一邊,他告訴我們,顧將軍一直便是女將。”
“你們也聽過嘛,木蘭從軍,差不離就是這樣的故事了。她的夫君就是曾在龐統旗下服兵役的,那個時候正是宋與西夏站的最猛的那幾年,她的夫君就不幸死在戰場上了。而後征兵的府人再去她家要征她的祖父重上戰場的時候,她就代替她的祖父來太原了。與遼幾場戰爭後,她戰績累累,被封了將軍之位。”
楚留香不由地歎道:“現下大宋也算是和平了,周圍的鄰國輕易也不敢舉兵挑起戰役。倘若她的夫君是這幾年被征來的,也不會這般被迫天人兩隔了……”
花滿樓輕輕地道:“但沒有當年的那些兵將們拋頭顱灑熱血,又何來如今的太平盛世呢?”
陸小鳳道:“這事兒,公子憐同我們說了,請求我們代為保密。哦,他還同我們解釋了,為何當年會碰上那群偷渡私挖古戰場的遼兵——”陸小鳳麵色古怪起來,“你們根本想不到——當時顧將軍其實是去古戰場裡,想要幫忙給一些還未處理掉的屍骨下葬的。她那是想到了自己的夫君,突然起了這個念頭,也不好意思叫其他的士兵幫忙,結果挖著挖著……月事來了。”
眾人原本還嚴肅的表情,一下也跟著古怪了起來。
陸小鳳尷尬地道:“顧將軍因為幾年征戰,身體也不是很好,月事來時身子就很是不適,而且當時她根本沒料到這……咳,會突然造訪,慌慌張張之下血又湧得多,血就染濕了褲腿,所以那個活下來的遼兵才會說顧將軍麵色慘白,搖搖晃晃,盔甲染血——其實也就是染了個褲腿而已。”
“月事突來,疼痛不適心情暴躁,再加上毫無準備衣裳染血,又碰到這群膽敢私自跨越邊境偷渡到古戰場,挖掘同袍戰士屍體的遼軍,她一怒之下就沒留手,反正抓回去這等罪也是要斬殺了的。”
花滿樓笑了一下:“哦,對了,先時說的那個白衣鬼,就是在一旁守著,給顧將軍把風的公子憐。”
楚留香摸摸鼻子:“可公子憐又是又如何知道顧將軍女兒身的呢?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