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2)

辟寒金 蓬萊客 11283 字 3個月前

屋裡剩下了慕扶蘭一人,耳畔靜悄悄的。

鏡旁,插在琉璃蓮花座上的那尊蠟炬,突然爆了下燈花。

燭火跳了一下,隨即安靜了下來。

火光投映在了她的眼底,微微閃爍,她的視線便凝在上頭,良久,仿佛下意識般,抬起手,纖纖指尖,慢慢地湊近了燭火。

肌膚被火苗燎了一下。

一陣細細的,卻又尖銳的疼痛,從她的指尖,迅速地傳遍全身。

但慕扶蘭卻仿佛沒有任何的感覺。

隻在她的眼底,掠過一道痛楚的暗色。

她又一次地想起了她的熙兒。

她最愛的唯一的孩子啊,在她死的時候,他才不過四歲而已。

她怎舍得就這樣離開了他?執念之下,她精魂不散,一點靈台,附在了長生牌前的那盞長明燈裡。

漫長十年,無邊的黑暗,蝕骨的孤寂。

她看著他如願以償,禦極天下。看著他帝王霸業,文治武功。亦看著他,三宮六院,美人如雲。

但這些,和她早就全無乾係。她早已心如止水。

她固執不肯離去,唯一所係,隻是為了有朝一日,她親眼看到她的熙兒長大成人。到了那時,她便安心離去。

然而,等到最後,她等來的,卻是那樣令她撕心裂肺的一幕。

這指尖被火燎燒的痛,又怎及眼睜睜看著熙兒在她麵前刎頸死去之時的那種痛?

心口絞在了一起。一時之間,她感到自己無法呼吸。

她猛地站了起來,抬手,一把推開了窗戶。

刺骨的寒風,迎麵撲來。

她立於窗前,閉目,仰著麵,向著漆黑的夜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刻意不願再多想的往事,卻仿佛隨了那道從指尖深刺入心的痛,驀然爆裂開來。

一樁樁,一件件,猶如密密麻麻的針,深深地刺入了她的五臟六腑。

……

慕扶蘭第一次見到謝長庚,始於十三歲那年春,她的一趟君山之行。

母親幾年前去世後,父王身體每況愈下。小小少女,時常憂慮。

那一天,她渡船來到君山,尋師傅問父親病情的事,順便再請教些關於草藥的問題。

她到了師傅的藥廬,被阿大告知,師傅正有訪客。

據阿大的說法,訪客是位年輕男子。仿佛是從前師傅外出遊曆遭逢危險,曾被他救過,兩人甚是投機,遂有所往來,成忘年之交。

自己的事,也不算萬分緊急,加上客人是個年輕男子。

十三歲的女孩,正初通人事,不算是小女娃了。她叫阿大不必通報,自己明日再來。

她下山,經過那株傳說中的上古老柏旁時,停了腳步。

那日山風很大。一隻雛鳥,從窩裡被風吹了出來,竟掉在了盤生於峭壁的一叢老藤之上。

君山除了每月初一十五開放,允民眾登山拜祭君山大帝之外,因為慕氏先祖的陵墓築於此,平日,是不允閒人登島上山的。

她上山時,留侍衛在山下等著,此刻身邊,隻跟了幾名侍女。

慕扶蘭想救小鳥。可是那片藤蔓距離崖頭太遠了,足有一丈多深,即便成年侍女,也根本夠不到。

雛鳥還很小,尖尖一張黃喙,毛茸茸的身子,兩隻翅膀的羽毛,還沒長齊。它趴在藤蔓上,不停地撲騰著弱小的翅膀,仿佛努力想要飛起來。但每一次的振翅,卻隻是讓它愈發往外挪去。眼看隻要再來一陣山風,它就要從崖邊跌落下去了。

老鳥焦急地盤旋在懸崖邊上,發出陣陣尖銳的鳴叫之聲。

慕扶蘭急忙讓人下山去叫侍衛。侍衛還沒上來,小鳥已經因為徒勞掙紮,滾到了藤蔓的邊緣,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就在慕扶蘭焦急萬分之時,忽然,她的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之聲。

她轉頭,看到山徑之上,下來了一個陌生的青年男子。

那人和她王兄差不多的年紀,十八九歲,略顯清瘦,一襲青衫,滿袍山風。

他仿佛沒有留意到老柏下的那群正焦急不已的女孩子們,神色淡漠,雙目望著前方,自顧沿著石階從旁而過。

慕扶蘭望著,就在他走過去了,突然回過神來,衝他背影叫了一聲:“喂!你站住!”

那人停步,慢慢轉過臉來,看著她。

“有隻小鳥掉下去了!你想想辦法,快救它上來,好不好?”

她央求他。

那人頓了一下,終於還是走了過來,走到那道近乎垂直的峭壁邊上,探身望了一眼,伸手抓住一根粗大的老藤,用力扯了一扯,便卷起袍角,鎖在他勁峭的腰身之上,隨即彎腰,從靴筒裡拔出一柄鋒芒四射的雪白匕首。

他用匕首紮入石壁的縫隙,雙足踩著附生於崖壁的藤蔓,爬了下去,很快靠近雛鳥,將它帶了上來。

老鳥跟著飛了上來,繞著樹頂的巢穴,啾啾鳴叫。

他站定,仰頭看了一眼,又攀上了樹,將雛鳥放回在了窩裡,隨即從樹頂一躍而下,雙足穩穩落地。

方才他下去時,慕扶蘭一直屏住呼吸在旁看著,緊張得不得了。見他順利帶著小鳥上來,還將它放回在了窩裡,終於徹底鬆了口氣,提起裙裾,朝他奔了過去。

他很高。她卻剛滿十三,雖也出落得娉娉嫋嫋,有了幾分小小美人的動人模樣,但那時候,站在他的麵前,個頭勉強隻及他的胸口,宛如幼女。

她要費力地仰頭,才能望到他的眼睛。

她仰著一張花兒般的嬌麵,雙眸明亮無比,望著他,歡喜地向他道謝。

他仿佛一怔,望了她一眼,或許是被她發自心底的那種歡喜之情所感染,唇邊終於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他向她點了點頭,將匕首插回靴筒,放下衣袍,轉身去了。

從被叫住到離去,從頭至尾,他未曾說過一句話。

但是,就在他向她露出笑容的那一刻,瞬間,天地仿佛安靜了下來,耳畔再無任何雜聲,唯有片片落英,隨風飄在他離去的那條山階步道,也飄在了女孩兒的心頭之上,久久不散。

過了幾天,慕扶蘭便得知一個消息。

有人登門求親,父王應許。

慕媽媽命侍女們不許在她麵前提及半句。阿嫂安慰她,說自己親眼看過那位求親者。雖然出身無法和她王女身份匹配,但卻不失少年英俊,更是個極有本事的大人物。

就連父王,回來之後,亦用歉然的目光望著她,對她說,自己不是個好父親,委屈她了。

慕扶蘭露出笑容,說,女兒的婚姻,本就當由父親做主。何況,她是長沙國的王女,為長沙國而嫁,亦是她身為王女的職責。

父王欣慰之餘,再三向她保證,說之所以答應對方的求親,除了大局考慮,亦是相中了那人,認定女兒隨他,下半輩子不會吃苦。

慕扶蘭向父王道謝。

老長沙王不知道,這一夜,他的女兒,偷偷地掉了眼淚。

她的眼淚,是為數日之前已然悄悄印上心房,然而還沒來得及看清,便隻能抹去的那道青衫背影而落。

她滿腔少女心事,一夜無眠,做夢也沒有想到,到了第二天,事情忽然起了變化。

父王設宴,款待她的未婚夫婿。

阿嫂為了讓她放心,帶著她,悄悄來到了宴堂之側。

她從帳幕之後,看到了自己將來的夫婿。

他就坐在父王身畔,神色自如,談笑風生。

就在看到那人的第一眼起,世界便鳥語花香,心頭上的花,無拘無束,爛漫盛放。

她將來的夫婿,竟然就是那日君山老柏之旁,曾經偶遇過的那位青衫男子。

夜風從窗撲入,吹得她衣袂狂舞,身後燭火亂搖,忽明忽暗,她的影子,亦跟著不停晃動。

外頭忽然傳來慕媽媽的咳嗽聲。伴著隨之而來的一陣隱隱約約的說話之聲,仿佛有人朝著這邊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