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1 / 2)

辟寒金 蓬萊客 9036 字 3個月前

謝長庚出漣城後, 並未走原來的路立刻回河西,而是轉另一條道,踏上了與三苗毗鄰的巫州方向,打算取捷徑順道儘快先回趟夔州的謝縣老家, 探一眼已許久未見的母親,然後再回河西。

日暮時分,馬匹奔馳了一天,中間不過隻作短暫歇息,腳力漸漸不濟。謝長庚命放慢速度,這時,身邊一名隨從的坐騎突然發出不安的嘶鳴之聲, 前蹄高高揚起,若非那隨從騎術高超, 隻怕人早就被甩了下去。

那隨從吃了一驚,強行控住了馬, 隨即揚起手中馬鞭,正要鞭馬,突然感到一陣微晃,轉頭,看見路邊樹木枝葉沙沙抖動,遠處鴉雀躁動,頓時醒悟。

“大人!地震!”

謝長庚早覺察到了異常, 翻身下馬,命隨從也都下來, 幾人停在路邊,穩住受驚的馬匹。等這陣地動過去了,四周再次安靜下來,便繼續前行,走了一段路,遇見路邊有座土地廟,大約太過破爛,年久失修,沒經住方才的地震,大半坍塌。

一行人縱馬越了過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微弱的呼叫救命的聲音。

廢墟之下,仿佛壓了個人。

“大人?”

隨從看著謝長庚。

“把人弄出來。”

謝長庚停住馬,轉頭看了一眼,吩咐了一聲。

隨從全都下馬,奔了回來,幾人合力抬走斷木,扒開瓦礫,從下頭救出一人。

那人是個中年男子,滿身的土灰,一條腿被房梁壓住了,被扒拉出來的時候,人趴在地上,還死死地護著懷裡的一隻包袱。

隨從替傷者止血包紮。那人漸漸緩神,說自己在外做著小本生意,已經一年多沒有回家了,現在終於攢了點錢,思念家中妻子兒女,這次回家探望,傍晚走到這裡,腹中饑餓,腿也乏了,看見破廟,進去想歇一會兒吃點東西再繼續上路,沒想到竟遇地震,來不及逃,人被塌下的屋頂壓在了下麵,幸好遇到他們,否則隻怕凶多吉少,要死在這裡了。

謝長庚問這人的家,得知是白天自己一行人趕路時曾經過的一個村落,距離這裡有幾十裡的路。

“求求恩人,可否再幫我去家裡傳個消息。我家中隻有一個婦人帶著兒女,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那人不住地懇求。

謝長庚看了眼漸暗的天色,遲疑了下,便叫手下將人放上馬背,帶著折了回去。

入村之時,夜已漆黑。

村中房屋大多完好,除了部分牆麵開裂,影響並不大,村人的情緒,也漸漸從恐慌中平定了下來。

那傷者家中的婦人帶著孩子經曆了傍晚的地震,雖無大礙,家中隻摔壞了幾隻碗盤,卻依舊心有餘悸,不敢睡著,正守著一雙兒女過夜,忽然聽到屋外傳來丈夫的呼喚之聲,猶如做夢,急忙出來開門,看見長年在外的丈夫竟然真的回來了,隻是一身的血,問清前因後果,又哭又笑,將人扶進屋後,對救了自己丈夫的謝長庚幾人感激無比,帶著從睡夢裡醒來的一雙兒女,叫著恩人,便要給他下跪磕頭。

謝長庚叫她起身,問有無可供借宿過夜的空屋。

婦人連聲答應,很快收拾出空屋,知他們還沒吃飯,麻利地做了一鍋飯食,端了出來。

謝長庚叫隨從和自己同吃。

那邊,男人喚婦人解開他帶回的包袱。婦人解開,看見裡頭除了丈夫買給兒女的玩具,還有一支精致的花頭銀釵,得知是他特意買來送自己的,歡喜得很,口中卻責備他胡亂花錢。男人說等以後賺了大錢,再給她換支金釵,又感歎,說自己長年不在家,家中裡外,全靠婦人操持,這回回來,見她瘦了不少。

婦人說丈夫在外奔波才是勞累,自己並不辛苦,對他更是日夜思念,方才乍見他回,猶如做夢。說話之時,聲音漸漸哽咽。

幾人圍著桌上那盞昏暗的油燈吃飯,隔壁夫婦的私語之聲,穿過薄薄一層牆板,隱隱飄了過來。

謝長庚的幾名隨從都是光棍,聽見兩夫婦這樣的私密之語,不禁相互對望,下意識地又看向對麵的節度使。

謝長庚麵無表情,抬眼回望,幾人忙又低頭,繼續吃飯。

謝長庚幾口吃完,放下碗筷。

片刻之後,婦人過來,眼角還帶著些淚痕,臉上卻洋溢著遮掩不住的笑意,問他們有沒吃飽,若還是沒飽,自己再去蒸幾個餅送過來。

謝長庚說已經飽了,向她道謝,等婦人收拾了碗筷離去,讓隨從抓緊時間休息,自己也和衣躺了下去。

屋裡一片漆黑,夜漸漸深沉,應已三更了,謝長庚忽然聽到隔壁傳來一陣異樣的動靜。

雖然聲音已被壓得極低,但床腳受力的咯吱之聲和男女自然發出的喘息聲,透過牆壁,依然鑽入了他的耳,聽得十分清楚。

和他同屋地鋪上的隨從白天趕路辛苦,吃飽躺下之後,知這裡也安全,不必警惕,放心而眠,鼾聲此起彼伏,早就睡得死死,沒有半分知覺。

謝長庚閉目,翻了個身。

隔壁夫婦的動靜終於停了,耳畔恢複寧靜,萬籟俱寂,偶隻聽到遠處不知哪家發出的幾聲狗吠。

謝長庚才驅散了腦海中浮現出的自己從前和慕氏女在一起時的情景,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吃飯時聽到的這家婦人對她久未歸家的丈夫說的那些話,本就心浮氣躁,難以入眠,心情變得愈發惡劣,整夜幾乎都未曾合眼,直到快五更,才襲來一陣睡意,朦朦朧朧間,卻做了個夢,夢見昨天傍晚路邊倒塌的那間破廟,廢墟下的人卻變了,不是這家的男子,而是一個女子。

他將女子翻過身,露出臉,認出竟是慕氏。她雙目緊閉,嬌顏慘白。

“慕氏!”

謝長庚吃了一驚,脫口叫她,見她沒有反應,仿佛死去,心口撲簌簌地亂跳,猛地睜開眼睛,一個翻身彈坐而起,轉頭看見窗紙泛出朦朧的昏光,天快亮了,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睡在近旁的隨從被他的喚聲驚醒,沒聽清,還以為上司在召喚自己。

這些人平日訓練有素。這隨從尚未睜眼,手便下意識地一把抓住放在身邊的刀,從地鋪上一躍而起。

“大人,何事?”

剩餘幾人也相繼被驚醒了,紛紛起身。借著黯淡的晨曦,見他坐著不動,身影有些僵硬。

謝長庚感到心跳還是有些快,慢慢轉頭,見幾隻困惑的眼睛齊刷刷地盯著自己,知是方才夢中失語,吵醒了手下,便拂了拂手,道了句無事。

這家的婦人知他們一早就要上路,早早起身做好了飯。

謝長庚沒什麼胃口,草草吃了幾口,叫手下吃完留些錢,自己便出了院子。

隨從們吃完,牽出昨夜栓在院中的馬,準備離開,卻見他站在野地路邊,向著遠處晨霧繚繞的遠山,背影一動不動,仿佛凝神在想著什麼。

幾人不敢驚擾,站在一旁等著。

謝長庚在心裡反複掂量,猶豫再三,終於做了決定,轉過身,從隨從手中接了馬韁,上馬後,下令掉頭回去。

天亮時分夢中的那一眼,印象太深刻了。

那婦人猶如死去的模樣,此刻還是曆曆在目,無法抹除。

他對這婦人所知雖然不多,從前也沒時間在她身上多費什麼心思,但憑著此前和她相處的感覺,料自己離開後,她必定立刻又回了三苗之地,繼續替那裡的人治病。

那裡的地形不比平原,發生地震,隨處都是危險。

還是回去看一眼為好,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真若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從此再無煩擾,回這一趟,反正也耽誤不了多少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