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初見(1 / 2)

且說太子李承乾自打不良於行後, 性情便日漸暴躁,這些大家都能理解——好好的兒郎忽然瘸了心理關肯定不好過。

因而太子偶有些打罵宮人、或是無禮於老臣、師傅們的舉動,皇帝口中自是斥責, 心裡卻不免覺得,這是孩子心裡憋屈,還算情有可原,等日後走出來就好了。

然而近來太子犯了一錯,卻戳了二鳳皇帝逆鱗。

太子殿下竟忽然把性取向也給變了!

原本太子跟太子妃也算夫妻和合,膝下一雙嫡出兒女, 東宮也有幾個美妾,算是皇族男人一朝太子標準配置了。誰料去歲起,太子忽然將嬌妻美妾都置之不理,隻寵愛一個善歌舞的太常樂人(重點:性彆男),還親自替他改名‘稱心’, 說是唯有稱心能夠稱他心意。

太子或許是稱心了,二鳳皇帝險些沒氣死。

不比漢朝皇帝許多都男女通吃, 斷袖之風盛行, 二鳳皇帝雖是風流人物, 卻是鋼鐵直男型的風流,完全不能理解兒子新開辟的感情線, 當機立斷把稱心給物理性消滅了。

皇帝還覺得兒子已經成人了,要臉麵,不好當麵處置他的孌寵,就先把太子叫到身邊來問政呆了一天。等太子回東宮後,才發現喜愛之人落地成盒,已經隻剩下一抔骨灰了。

太子又驚訝又傷心,不顧師傅們與東宮輔臣的勸說, 執意在自己宮裡給稱心立了牌位,成日悲哭感懷。

這給皇帝氣毀了:你不顧太子體麵,豢養男寵,你爹我出手替你料理了,你不但不知羞愧遮掩,居然還弄個牌位鎮日在宮裡號喪!

且哭的那叫一個慘,你老子還沒死呢,不過一男寵爾,就哭成這樣!

太子這邊哭了,魏王那邊立刻樂了。

轉眼便使人把此事傳得人儘皆知,朝臣們都知道太子為了一男寵跟皇帝杠上了。

於是這幾個月來,太子殿下的風評就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稀裡嘩啦往下掉。

而二鳳皇帝的怒火,在把稱心燒成灰後,也並沒有終結,還燒到彆人身上去了,崔朝就屬於無辜躺槍:他跟晉王純純同窗情誼,隻因他生的太好,二鳳皇帝便也將他調出了晉王府。當然,魏王府上也是如此。

不過二鳳皇帝並不是隨意發落人的昏君,與其說是遷怒,更多是為了防人之口甚於防川。

太子剛出了這件事,皇帝謹防著有人給他其餘兒子們身上添花名。

於是崔朝雖屬於殃及池魚,卻沒有被免官,隻是調去鴻臚寺了。

晉王說起此事依舊有些沒精打采:“鴻臚寺那邊已然定了,明年二月,崔朝便帶著出使阿賽班國的使團從九成宮出發西行。臨行前,還請薑司曆替他起一卦。”

臨近行期,想必卦象更準些。

且到了九成行宮,規矩也少,晉王還準備再引著崔朝見一見薑沃:作為袁仙師的親傳弟子,薑司曆的相麵之術必不會差。

薑沃把此事應下來。

晉王露出一個笑容。

在宮中時間久了,旁人對他的話到底是敷衍地應承,還是真的擱在心裡預備好生去做,李治是看的出來的。

他瞧得出薑司曆答應的誠懇,於是也鬆了口氣:“多謝薑司曆了。”又加了一句:“此事我不會外傳,以至於人人來請托起卦,叫薑司曆為難。”

說完起身告辭,薑沃送出門來。

正好遇到魏王的長史匆匆進門,想是有魏王吩咐的差事。迎麵見了晉王,那長史就急火火行了個禮,還道:“下官帶著差使,請晉王見諒。”

薑沃就見晉王眉眼愈加笑意柔和:“想是四哥有大事,那於長史快忙去吧。”

按說於長史應當恭候晉王離開後,他再跑去辦差,然而他跟著的魏王權勢滔天,時間一長,長史們也習慣於眼睛長在天上——魏王覺得幼弟晉王是自己小弟,於長史也就順理成章對晉王隨便起來,晉王客氣了一句讓他去忙,於長史還真的拱手行禮,扭頭就跑了。

竟成了晉王恭候他離開了。

薑沃:……於長史,你清高,你了不起!

於長史跑的痛快,薑沃其實略有些尷尬的,她算是目睹了魏王長史對晉王的不敬。

看著於長史的背影,晉王又笑了,甚至笑出了一個酒窩。

然薑沃卻從這笑容裡感覺到一點危險的意味,心裡替於長史念了聲佛。

就薑沃看來,晉王並非是宮中人儘皆知的‘好脾氣大善人’,而是小黑蓮花一朵。

宮人們都道,在晉王宮中犯些錯也不要緊,甭管是偶然誤了當值時辰,還是失手砸了珍貴的擺件,晉王都會好脾氣的恕過。

就連宮正司內,陶姑姑等人也被晉王瞞了過去,每歲整理各宮宮人的賞罰時,都感慨晉王處送來懲處的宮人是最少的,果是最寬厚的主子。

但薑沃翻閱晉王處的懲戒單子,就發現,晉王對宮人的處罰自有脈絡可循。

若是財物或是日常當差的折損錯漏,晉王都能恕過,但有一些錯處他是決不容下:若是有宮人私下嚼舌頭,論及儲位之事或是太子的過失,哪怕是他用了好幾年的貼身宮人,他也會立刻捆了送到宮正司或是殿中省,毫不容情。

俱薑沃所知,上回太子男寵之事,他的乳母之一也跟著八卦來著,晉王得知後也直接宣宮正司按律懲治了。之後還去皇帝跟前落淚道:“乳母糊塗,竟敢妄議兄長,兒子斷不敢留,也是兒子管束宮人無方。”

據說聖人還安慰他來著:你一向待下寬仁,是宮人不懂事仗著你寬厚就胡作非為,與你無乾。

因此,晉王在宮裡除了寬和的名頭,還有一個‘孝敬’的好名聲。

不知不覺,他寬和孝順的名聲已經超過了太子和魏王。

隻是此時並沒人覺得這好名聲有什麼用,頂多有人感慨下,將來晉王封地上的臣民有福而已。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薑沃站在門口,腦海中忽然冒出八個字。

*

“這孩子也算能獨當一麵了。”

薑沃並沒注意到,她會接恭送晉王的過程,都被站在廊下的兩位師父全程觀看。

袁天罡李淳風剛奉命麵聖回來,透過敞開的窗戶見薑沃正在與晉王說話,便在角落裡停步,看了片刻。

無需聽見兩人交談內容,他們隻遠遠看著,見弟子處事過程如行雲流水,舉止端和凝正,便覺得十分欣慰。

想做玄學家,好賣相是很重要的!

這點跟彆的職業更依賴專業技術水平,貌寢也無妨不同——比如大書法家歐陽詢,那是出了名的樣貌醜陋滑稽,醜到在長孫皇後的喪儀上,許敬宗見了歐陽詢沒忍住笑出了聲,然後被二鳳皇帝痛貶出京。

但歐陽詢再貌寢,書法水平在這裡,照樣天下聞名皇帝重用,《九成宮醴泉銘》石碑依舊要他來寫。

然而玄學宗師不一樣:必要有些得道高人仙人指路似的氣質,才顯得有說服力。

袁天罡如今年老,正在走須發如雪仙風道骨路線,李淳風人到中年,身形清臒高瘦,走的是‘肅肅如鬆下風’的氣質路線。

總之,這兩個人已經修煉到了一種‘站在那裡,哪怕沒有自我介紹,也讓人覺得是高深莫測的神仙人物’的境界。

他們培養唯一的親傳弟子自然也很注重內外兼修。

“咱們的眼光沒錯,第一眼就瞧得出,這孩子是咱們這一脈的人才,生的也妙。”

李淳風感歎薑沃‘生的妙’,並不隻是指她生的好看。

這世上好看的姑娘千姿百態,有嬌豔的,有清秀的,有風情的,但薑沃生的恰是玄學一脈的妙:天生帶著一種凝和安靜與秀逸清冷。

她膚色如月照霜雪般皎潔,唇色也較一般人淡,更有一雙眼睛,深深幽泉一般隱秘墨深,加上這幾年著意培養的舉止儀態,真是一看就很有玄門中人的姿儀。已經到了一種,還未開口,旁人就已經被其氣度折服,心裡信上五分的程度。

從師父們第一次跟她提起玄門氣度,薑沃就立刻領會了:明白,就是搞神秘的工作,就要起神秘範兒!

用還未麵世的蘇軾的《赤壁賦》來說,薑沃現在正在努力修煉成“飄飄乎如遺世而獨立”的神韻。

“如此,我便放心退居了,太史令交給你,這孩子已然能幫上你了。”袁天罡與李淳風平靜的商議著太史局的交接。

及至見了魏王府長史的行徑,李淳風才不免鎖眉,又想起方才麵聖之事:“袁師,其實外頭怎麼亂都無妨,但陛下居然都問起星象是否有異,實在是……”

聖人隻怕起了一點換太子的心思。

那朝上可真要亂了。

偏生這一年來,李淳風夜觀北極五星,還真有異動。地上人不相同,天上星亦如此。北極五星是天樞中最尊者,正所謂“天運無窮,極星不移,眾星共之”,一貫是代表帝王的星辰。[1]

正因從天象上北極最尊貴,這不,皇宮也必得建在長安城最北邊,哪怕長安北側低潮不太適宜冬日居住,帝王也不能換到南邊去住。

如今北極五星居然有異動,尤其是代表儲位的右星晦暗不明,在李淳風看來,基本等於太子要涼。隻是這句話他隻能爛在肚子裡,或許等到哪一天,皇帝真下定了決心廢太子,他才能出來上一本,輔證下太子是天命不顧。

儲君變動……想一想就讓李淳風膽寒。

這可是十多年的太子啊,不是從公廚點菜,說換就換了。

朝中必然有一場地動山搖。

袁李二人身份特殊,準備躲得更徹底一點。

因此看到薑沃能夠獨當一麵,對著晉王這等天潢貴胄也依舊風儀瀟瀟,將‘飄然脫俗的玄門人’與‘敬重親王的朝臣’之間的度拿捏的很到位,兩人皆欣慰。

角落裡有腳步聲傳來,李淳風便伸出手來:“袁師眼睛不好,還是我扶著您走吧。”

方才還觀察弟子的袁天罡,聞言立馬兩眼茫然無神,扶著李淳風的手臂:“那就有勞你了。”

兩人從廊下影中走出,自有皇帝專門撥給袁天罡的宦官忙上前扶著袁仙師,恭恭敬敬恨不得給他抬進去。

這份扶袁仙師的工作,可是這兩個宦官在殿中省瘋狂撒錢賄賂上峰,才殺出重圍得到了崗位。

這可是沾仙氣兒呢!

*

貞觀十五年,二月。

聖駕浩浩蕩蕩出行,移駕九成宮,大半個朝廷也跟了過來。不比宮裡,九成宮各處守衛少,宮人跟來的也少,不會處處都有人守著,就覺得連空氣都自由了些。

剛到的第一日下晌,韋貴妃處就宣了九成宮的百戲班子要看變戲法,請了不少妃嬪去。當然媚娘並沒有在其中,於是媚娘收拾完了索性就往薑沃這裡來,夜裡也就直接住下了。

“太醫署新配的驅寒散,你們記得喝了再睡。”

夜裡,陶枳裹著皮裘走過來囑咐薑沃和媚娘。

見兩人都答應著,陶枳才滿意點頭,又不由抱怨了一句:“這山上就是比宮裡冷,夏日是涼爽了,這初春的時候還凍得人脖子後頭冷颼颼的,倒像是有鬼吹氣兒似的。”又囑咐她們:“彆貪新鮮晚上出去玩,這時節凍病了不是頑的。”

兩人俱是答應著,又一起把陶姑姑送走,這才轉回來。

薑沃在燈燭下整理名刺,媚娘則在一旁幫她錄。

名刺就像現代的名片差不多,隻是更大些,像是一張小請帖,上頭寫著投遞人的姓名官職。而遞到朝中各衙署接的名刺,一般都會再注明事務,比如往戶部遞名帖,最好寫明是要申請經費還是報銷,方便戶部官員回應,若是該事務明日檔期已經排滿了,也好早些回絕掉,免得白跑一趟。

薑沃現在每日工作裡,就多了一項整理太史局的名刺。

今歲過年,聖人與太子還處於冷戰中,相較而言魏王就顯得更炙手可熱了。都不必政治嗅覺敏感的人,而是是個人就能感覺到這朝堂上氣氛大不對味了。

於是年後,袁李兩人很快引著徒弟麵聖。薑沃修了三年多的玄門舉止果然派上了用場,二鳳皇帝覺得很滿意,讚了她三年如脫胎換骨,如今已有幾分其師風範。當場批了袁天罡遞上的奏章,薑沃升職為從六品太史丞。

在太史局裡僅次於太史令了。

同時袁天罡還遞交了病退申請,隻道自己年衰目瞽,不能再任太史令一職。這條二鳳皇帝沒批:袁天罡這種玄學宗師,是決不能放走的。

袁天罡心裡也明白,他這樣知道許多隱秘,又以算術無雙聞名天下的人,是注定要老死朝廷的,因此也沒提出什麼告老還鄉,隻是請了無限期病假,相當於內退,若無大事,皇帝不親口吩咐,隻怕再沒有人能請出他來了。

如此,皇帝才準了。

袁天罡病遁了,新任太史令李淳風則另辟蹊徑,他開始上起了夜班!夜裡星星跟他一起上班,白天他就無影無蹤了,搞得那些想讓他起卦占星的親王朝臣們連人影也摸不著他的——大家作息完全反著啊。

這兩位遁了,薑沃的工作量就翻了一番。

每日接到的名刺雪花似的,有為了正事來的,也有為了套話套近乎來的。薑沃每晚都要在燈下整理一遍,安排明日的麵見順序與言談應對。

“晉王府長史的名刺。”媚娘拿著這一張奇道:“這上頭沒寫緣故呢,也沒寫日期。”

薑沃抬頭笑道:“哦,想來是那件事。”

就把年前晉王托付給她的事兒說給媚娘聽,因連帶著太子的花邊新聞,兩人就小小聲說,在燈下咬了一會兒耳朵。

媚娘聽完後不免搖頭感歎:“如此說來,那崔家郎君真是命途多舛。”

“可不是。”薑沃讚同。

這位崔郎年少失怙,親眷刻薄,親事差點被人當籌碼賣了,幾乎是叛出家族才避免了被人綁去成婚。剛在晉王府做了兩三年安穩官,又受到太子之事的連累,被調任到鴻臚寺,不得不出使西域吃沙子去。

不比彆的世家子,朝廷給的官位不喜歡,甩袖子不乾了,回家躺平享福去。

崔朝幾乎是不能再回到崔氏去了,之前他把崔氏內部家醜外揚,已經得罪了家族。這會子若是回去,隻能接受任人擺布的命運。

於是這使節他不做也得做。

媚娘想起一事:“是了,怪道上回劉司正和於典正說的眼淚汪汪的,隻道崔小郎君命苦,原來是為了這事。”

崔郎離京,晉王固然傷心,但掖庭宮女們更傷心!

筆杆抵在媚娘腮邊,越發顯得她膚色如菡萏一般,透著瑩瑩的粉色,很是嬌麗,她湊近薑沃道:“晉王既然是私下裡托請你,想來不會將崔郎君帶去太史局。”

“若是定了馬球場、蹴鞠苑之類的地方……”

薑沃跟媚娘呆久了,不用她說完就接話道:“若是定在姐姐也能去的地方,我就提前告訴你——姐姐早就想看看傳說中的崔祭酒是不是?其實我也沒見過,倒也期待的很。”

主要是劉司正這種顏控,每回尋機會見到崔郎君後,回來都描述的天花亂墜,能亢奮好幾天。

搞得兩人不免好奇起來:都是人,到底能好看成什麼樣啊!

就想著親眼看看。

媚娘是貞觀十一年春入宮,如今馬上就要呆足四年了,然而這是很枯燥的四年。她就像一隻活潑輕盈的鹿,卻被困在了一個小小的隻能容轉身的牢籠中。

後妃這個身份,已經讓媚娘厭倦極了。

她很多時候都深深遺憾,自己不是個宮女入宮,不能如宮正司的女官們一般忙碌差事,還能四處走動,見外男也是尋常事。她們在嘴裡隨口說著的誰是俊相公誰是醜大臣這種家常嬉笑話,讓媚娘羨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