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初見(2 / 2)

現到了九成宮,有這樣的機會,媚娘是真想見見那傳說中的崔郎。

見薑沃一口應下,媚娘卻又反過來有些不安道:“若是不合時宜,便也罷了,我不過一時起意,並不是什麼非看不可的事兒。可彆連累你,讓晉王覺得你透漏了消息。”

薑沃笑眯眯:“嗯!”

朋友之間,互相幫襯是常有的事,但朋友間的情分最忌損人利己。媚娘雖然對傳說中的崔郎很感興趣,但那也是在不對薑沃造成困擾的情況下,才會去圍觀。

薑沃卻很想替媚娘做成這件事。

她知道,媚娘這些年像是被關著局促鐵籠子裡的海東青一樣,過得並不開心。

*

“薑太史丞也去看猞猁啊?”

往九成宮獸苑去的路上,薑沃遇到了尚衣局和尚食局的幾個女官,顯然她們剛從獸苑出來,正在談笑,見到她,停下來彼此見禮。

其中活潑的就笑道:“那快去吧,獸苑今年養的猞猁真是漂亮!聽說今兒還要放幾隻豹子出來練捕黃羊呢!可惜那些西域豹奴不通咱們的官話,總不讓我們近前。”

九成宮獸苑中豢養最多的就是猞猁豹子等物——並不是觀賞動物,而是縱馬狩獵時最常用的小幫手。

此時獵場圍獵,用的最多的不是獵犬,而是猞猁。

大大的山貓矯健靈活,爪子又鋒利,戰鬥力強悍到甚至能自個兒捕鹿羊回來。同時又攜帶方便,不隻能跟著馬匹飛奔,還能蹲坐在主人馬背後頭,一起騎馬,屬於美觀實用性俱佳的圍獵小助手。

勳貴之家們都養著自己的猞猁。

比猞猁再進階一點的就是豹子了,隻是尋常人降不住豹子,還得專門配備西域來的豹奴。

九成宮養著的十來頭黑豹,是專門供皇帝和皇子們挑選的。

大貓貓很多人愛,許多宮人甚至嬪妃,都會結伴來獸苑吸貓。若是跟獸苑的馴獸師關係好,還能親手摸一摸溫馴的猞猁。

晉王選了獸苑這個地方相見,薑沃心情很好。

一來這處媚娘也來得,二來,她本人也想吸大貓。若有晉王做指引,馴獸倌說不定會讓她摸豹豹!

*

獸苑分為兩部分。

小半是一間間獸房,另有一寬大的馬球場。

馬球場的地麵都是從外頭運了細黃土鋪平,再用油澆過,砸的結結實實,非常平整,極便宜跑馬。

此時馬球場上就有幾匹馬在奔走,馬背上除了人,還坐著猞猁——顯然是幾個王府的親衛在替自家王爺選優良猞猁。

聖人是最愛圍獵的,等天氣再暖和些,春暖花開草長鶯飛之時,必要組織宗室勳貴們舉行大型圍獵。已有心急的開始下手挑好的猞猁了。

馬球場邊,還有幾處掛著紗簾的精致小亭,是專供貴人們的觀賞位。

“這樣巧,薑太史丞也來看猞猁嗎?”左側的一處亭子,紗簾被宮女撩起,露出頭戴玉冠麵帶笑容的晉王:“相逢有緣,請太史丞進來喝杯扶芳飲,是我身邊宮人自個兒做的,與膳房的味道不一樣。”

已有晉王的貼身宦官,從亭中迎了出來將人往裡讓:“太史丞請。”

薑沃先對著紗簾後露出半個身子的晉王行禮,然後拾階而上,進了小亭。

亭中除了晉王,還有一人,正在親手斟扶芳飲。

聽到薑沃進來,執壺的崔朝放下玉壺,起身笑道:“薑太史丞,久仰。”

隨著他的出現,亭內好似都亮了起來,如蘊星懷月,光暈琳然。

薑沃看清這位大名鼎鼎的崔郎時,忽然便明了劉司正為什麼對崔朝離京眼淚汪汪:無關風月,隻少了這樣的美人觀賞,便是人生一大損失!

也實是明白了,為什麼他以崔氏出身,所行之事不顧崔家顏麵門庭,崔氏族老們恨得牙根癢癢,到底舍不得驅逐他出崔氏。

他的風儀,就是世家追求的那種遠超於寒門與世人的容光。

掖庭中傳得沒錯‘得見崔郎,驚為天人’,一時真有‘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之感。

薑沃也是兩息後才恢複如常,因而笑道:“崔祭酒的久仰我擔不起,崔祭酒才真是聞名不如見麵。”

崔朝笑容明和:“太史丞真是風趣人。”

三人落座。

薑沃是故意打趣崔朝一句——袁師父曾說過,相麵自是相骨觀容,但也要交談幾句,探知一二性情。跟大夫的‘望聞問切’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兩人簡單說了兩句場麵話後,薑沃便大略了解了崔朝的性情。

說來倒讓她意外。

正如媚娘與劉司正曾感慨惋惜的:崔郎仙人玉貌(這是劉司正的形容詞),出身名門世家,按說該是最好的命了,偏生有命無運,自幼一路坎坷,背井離鄉的到了長安城。結果沒過幾年安生日子呢,晉王府又待不住,竟又要苦行往番邦去。

薑沃原以為會看到一個因命運波折而性情冷淡之人,甚至於崔朝若是性子差一點,孤憤哀激都是有理由的,可以被人容忍的,畢竟,身處困厄中的人,哪怕偏激些,也是會被人體諒的。

然而薑沃一見,崔朝卻並非如此。

他笑意從容,言談真摯,說起即將作為使節出使阿賽班國,並沒有任何憤懣不滿,反而帶著興致勃勃的期待道:“這回的路線極好,從敦煌起,直取天山以北,經車師再往阿賽班國去,回來的時候還能經行佛林國,又是一重見識。”

倒是旁邊一向被人認定脾氣最好的晉王,此時嘴角往下墜,看上去甚是不平:“鴻臚寺這是欺生!這條路才劃定出來,除了偶有駝隊胡商經行,官中使團從未走過。正因這條路偏僻,那阿賽班國王都死了一年半了,鴻臚寺推推拖拖總找不出人去吊喪,偏生你一去,就把這樣的苦差事交給你。”

崔朝依舊眉眼含笑:“王爺,我是新去鴻臚寺的,自然要……”

他還沒說完,晉王已經開口:“新調任鴻臚寺的又不隻你一個!也不見吳集接這樣的差事。”

晉王難得打斷人說話,也可見兩人關係親近,否則以晉王的涵養絕不至如此。

薑沃在旁聽了這幾句,便看的明鏡似的,也就了然,晉王為什麼忽然請托到自己這裡。

跟崔朝一起調去鴻臚寺的吳集,正是魏王的東閣祭酒!

魏王李泰一貫是不落人後的,自打三年前幼弟李治得了個風姿出眾的世家子,做為晉王東閣祭酒待人接物,李泰便非要也尋個好姿容的門麵給魏王府增光。

後來果然尋到了這個吳集。

然而‘托太子的福’,皇帝把兒子們身邊全換上平平無奇的人,以避免類似事件發生,崔朝不是唯一躺槍的,吳集也得從魏王府走人。

皇帝也是知人善任物儘其用,見他們兩人風儀瀟瀟,浪費了也可以,便指到鴻臚寺(接待外賓的部門)去了,正好做□□顏麵!

年底下番邦進長安朝拜,這一對人物往那一站多光鮮啊!

過完年後,還令他們各領了使團去外國,繼續長臉去。

都是使團,路線卻有好有差。晉王與崔朝同窗三年,關係甚篤,曾特意為他去鴻臚寺說過好話,當時鴻臚寺卿也滿口子應下,誰料隻是口應心不應,到頭來還是把最差的使團給了崔朝。

而吳集則不然,他分到的路線是最早的絲綢之路之一,是走了多少回的官路了,一路治安驛站,都比崔朝這邊不知好多少。

這給晉王氣完了!

據他所知,吳集隻是二哥拿來充門麵用的,實則都沒見過幾麵,父皇發話把吳集調到鴻臚寺,二哥應的毫不在意,更不會去專門為吳集說話。

然而鴻臚寺卿看人下菜碟至此!

魏王府隨意出來的一個人他便不敢得罪,自己親自去吩咐過的話卻被當耳旁風,無非是生怕有一點得罪了二哥,又不怕得罪自己罷了!

經此一事,晉王是越發明白,什麼叫權勢。

薑沃也反應過來,晉王這是叫圓滑朝臣們給傷著了。既如此,她已然應下了幫晉王,那便準備真誠踏實的幫一回。

晉王轉向她歎道:“事已至此,不得不去走那條荒僻路了,隻請太史丞起一卦,看看這一路吉凶如何。”

薑沃取出銅盤,又細問了些出發時日與路線的消息後,撥轉起了手下的銅盤。

她的一舉一動都是經過兩位師父們訓練過得,李淳風說的實在:“卦象準不準另說,你得先有種天下儘在吾算中的氣勢。”

因此薑沃起卦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舉手投足便賞心悅目。

外人看來皆不明覺厲——這樣的卦算出來絕對準,不準就是我沒窺懂天機!得找自己的問題。

晉王看的不自覺點頭。

薑沃算完後,直接道:“既是晉王囑托,我便不說那些吊書袋的隱晦卦象了——崔使節這一路西去,雖有苦累,卻是平安歸來頗有所得的卦象。”薑沃再次端詳了一下崔朝的眉眼麵骨道:“崔使節骨有榮貴,必得晚途安愜,兼年壽久長。想來年少時波折,便是艱難困苦,玉汝於成。”

崔朝不想她說的這樣乾脆,忙起身作揖到底,以表深謝:他與薑太史丞素未謀麵,卻為他起卦,且說的這樣分明清晰,毫無雲山霧罩的搪塞之語。

謝過薑沃,崔朝再謝晉王:薑太史丞肯起卦,靠的是晉王用自己的人情請托。

晉王也禁不住笑了:不隻是為好友這一路西去平安而歡喜,更為了薑沃待自己的態度誠懇重視。

他可是見過薑沃對自己二哥什麼態度!

李治記得剛過了元日朝假,袁仙師因病老上折辭官,父皇固挽留於朝中,但袁仙師從此後也隻是鎮山石,輕易不露麵了,太史局的許多公務都下移到新出爐的薑太史丞身上。

於是魏王李泰,便帶著王府的幾個屬官,並路上遇到的弟弟李治,一並往太史局去,說要請這位‘薑姑娘’算一算新歲的運勢,言談中頗有些看不上女子為官,尤其是這樣的年輕女子。

李治原不想跟著四哥多混,免得太子哥哥懷疑,但聽魏王這個口吻,倒擔心他存心去刁難薑沃,就跟了去準備從中轉圜。

誰料完全不需他轉圜。

魏王帶著人呼啦啦來了,頗有些來者不善的找茬樣,還強硬要求讓她測算今歲吉凶,可有大運。李治一聽二哥這說辭,就替薑沃緊張起來:一個親王還要怎麼大運?可不就是太子下去他做儲君?薑沃這一卦怎麼算都是錯的。

就二哥的霸道,要是算出他是黴運,能當場拆了這太史局,但要是算出他有吉運,已經精神很緊繃的太子,必然要大怒,從此視之為仇寇。多少大臣都成了太子跟魏王爭鋒的炮灰,李治是真的擔心薑沃。

誰料薑太史丞聽完魏王的話,也隻是淡然處之,似玉像端坐蓮花台,毫無波瀾又令人生敬,回答也是不卑不亢:“魏王乃龍子鳳孫,命格非尋常人能窺,下官所用銅卦盤,並不足算金玉之身。”

但見魏王堅持要算,薑太史丞便請出一隻袁仙師起過卦,帶著古老氣息的鎏金銀杯,擲杯為算。

最後,薑太史丞給了魏王一首讖詞:“一擲神杯定吉凶,再占重卜轉靈通。分明見了今年事,卻說明年事不同。”[2]

魏王便滿意接了卦象離去。

就李治看來:魏王一見薑太史丞飄然風儀,便有些折服。再見她起卦擲杯,就更是信了九分,最後得了這玄妙的讖詞,完全就被說服了,想著‘連仙師也隻能隱隱窺得一分天機,不愧是我,尊貴的龍子魏王!’

之後捧著這首讖詞就回去了,自己越琢磨越高興,覺得有戲:明年事不同,難道明年就是我做太子?

很快還給太史局送了一份重禮,說是那日去的匆忙,竟沒有賀‘太史丞’升官之禮,實在是唐突。

但就李治看來,薑太史丞其實什麼都沒說。

這句讖詞怎麼解釋都說得通,太子那邊還覺得,這是魏王明年要失寵呢!兩邊都從這卦中看出了自己想看的東西。

因此李治這次私下請托薑沃,也是想著非官方場麵會見,薑太史丞能夠多說一點。

但沒想到她說的這樣懇切實在,沒有半個字虛言!

李治頓時有種被人真正重視尊敬著的感覺。

*

“偏勞太史丞費心。”崔朝見她開門見山的起卦講卦,進亭後連一口水也沒喝,便將琉璃盞往前輕送了送:“春日進扶芳飲,清潤去寒。”

薑沃搖頭婉拒:“我自小喝多了藥,實不願喝飲子藥。”

時流行的飲子,多半帶點中藥湯的味道,甚至外頭賣飲子的鋪子都叫做‘飲子藥鋪’,賣飲子的同時兼替人熬煮藥草。

前世薑沃吃夠了藥,如今總要逃避。

宮裡流行的十多種飲子,她喝的慣的隻有烏梅漿(不放甘草的),酪漿與甘蔗水。

崔朝笑道:“太史丞放心,這是我自家方子熬得,並沒有藥氣。”他也不愛喝藥,他的幼年時光父母相繼生病,在他的印象裡,屋裡總飄著苦澀混沌的藥氣,令人窒息。

薑沃就端起來喝了一口,果然味道不同,不但沒有藥氣,反而像是一杯油桃汁,酸甜裡帶著一種清新的草香。

見她目光中露出喜歡,崔朝便要將方子送給薑沃。

薑沃剛想推辭,晉王便笑道:“這方子也送了我,太史丞隻管收下。”

薑沃就卻之不恭了:這道扶芳飲確實好喝,且正對時節,明兒正好與媚娘一起做了給宮正司的姑姑姐姐們喝。剛到這九成宮,她們梳理這邊宮人數目,全都忙的上火。

收下方子,薑沃看向紗簾外。

媚娘想看‘傳說中的崔郎’,這獸苑正好是人人來得。薑沃就把自己與晉王定下的時辰提早告訴媚娘,讓她晚自己半刻出門,來了隻管做看猞猁狀,到時候崔朝從亭子裡出來,自然能見到。

此時話已說儘,媚娘卻還沒有來。

偏巧薑沃這樣看簾外,卻讓晉王誤以為她急著走:畢竟三人裝作偶遇,待久了也不便,於是便貼心道:“今日已經叨擾了薑太史丞良久了。”如果薑沃要走,接著這句話就可以起身告辭。

這正好跟薑沃的本意反著,她一看這是要散場的節奏,隻好臨時尋了另外一事出來。

“晉王,說來我倒有一事請托崔使節。”

崔朝有幾分意外:“太史丞請說,我必儘心。”

薑沃又看了一眼紗簾外,看到熟悉的媚娘身影進了獸苑大門,就笑吟吟道:“初春時節,我見這處迎春開的好,忽想起近來曾反複夢見,西域有一種奇花,因想著托付崔使節,若是西去路上真有此花,竟替我取兩株回來親眼看看才好。”

崔朝頷首:“一路自當留心,請太史丞將花木形態畫出。”

預備著薑沃要寫卦辭,晉王早備下了紙筆,此時正好用來畫畫。

薑沃邊畫便道:“此花莖杆大約半人高,結出的花朵白如雲,又似雪團,很是特殊。不知當地人叫什麼,但我夢中它有一名……”

她將紙頁推到崔朝跟前。

上麵寫著“棉花”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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