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助學金(2 / 2)

不過,很快她又抬起了頭。

作為一個曾經的久病之人,薑沃其實是很理解大夫們的。

這是一份很辛苦的職業。

她也一貫不喜把大夫、老師、警察等職業特殊‘聖人’化,動輒談奉獻不談收獲。

對絕大部分人來說,醫者還是職業,就職就是要謀生的。專門學習《婦人方》,隻怕很難謀生。

而不被生計所困的來學醫的人,追求的大半是醫道本身,或是名聲,給婦人看病,一來很難成名,二來……還會被一些彆有用心的人,用惡意眼光打量和揣測——你一個大男人,專門去學給婦人看病,是什麼心思?

沒有利益,反而可能有損害,這些男大夫自然不肯專學‘婦人方’,隻怕孫思邈要求他們都得背下來,他們也隻是聽話背下來而已。

所以,隻能是女醫。

薑沃抬起了頭:“先生也是願意收女醫的吧。”

孫思邈溫和笑道:“有教無類,為何不收?”他這些年沒收過正式的女學生,也是因為四地雲遊,又帶著好幾個男弟子,再不可能有女子跟著他到處跑,與這些男人同居同處。

但每一地,願意學些醫道的女子、或是來求教的醫婆,孫思邈也都會儘力教導。

薑沃能想到,孫思邈自然也能想到女醫會願意學《婦人方》。

隻是可惜……

孫思邈還道:“能夠頗認得幾個字,又能出門來學醫的女子實在少。”忽然想起了一事,對薑沃道:“倒是前兩日,有個婦人來問,能不能跟老夫學醫。”

那是醫館旁在一家布行做工的婦人。她因是寡婦,家無恒產,為了養活一個女兒,自然要出門做工。一般東西市是很少有女工的,還是因這家布行的東家,也是個自立了女戶的小娘子,這才收下了她。

這婦人是近水樓台,聽見有人在醫館門口議論,孫神醫收徒,居然還要求每個人都背過《婦人方》一事,才鼓足勇氣去問了一句。

孫思邈當時正在內間看診,也未曾親見,還是聽弟子提了一句,那婦人還道,能不能下了工再來學。

等回去見見再說。

若是真心向學,孫思邈也不介意每日抽出時間來教她。

他對薑沃道:“你放心,凡有女醫來求學,我絕不拒之門外。”

*

這日,媚娘進門,就見薑沃在桌上擺開算籌,似乎在算自己的積蓄。

這可是少見!

媚娘不由笑問道:“你怎麼忽然算起賬來?難道你有什麼要急用錢的地方嗎?我這裡有。”

薑沃知道媚娘還有一些帶進宮的金銀首飾,此時連連擺手:“不,姐姐,不是我自己缺錢用。”

“我是想成立一個助學金。”

“助學金?”媚娘是第一回聽這個詞。

“資助女子學習‘婦人方’的生活補助金。”

說著把孫神醫今日的話都與媚娘說了一遍。

她把筆擱下道:“就像先生說的,能出來走動,上醫館求學的婦人本來就很少,想必是寡婦失業,家中也沒有人能依靠的。”沒人依靠,也是沒人管束。尋常婦人,每日要在家中洗衣做飯帶孩子,便是願意學醫,也沒有功夫特意跑到東市去學,家裡人也絕不會同意。

“迫於生計去東西市做工的婦人,應該不少。”薑沃想的就是抓住這有限的資源。

然而媚娘想了想,卻道:“小沃,若是你想讓這些貧苦婦人學醫,便是有這‘助學金’,她們願意來,隻怕也很難學成。”

她接著道:“這些無依無靠的婦人,應當都沒有機會認過字——要從大字不識到能領悟醫書的程度,實在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做到的。”

孫神醫一定是沒有空,從最基本的認字開始教起的。

“不,不一定非要認字。”薑沃忽然抬起頭來。

媚娘奇道:“嗯?連醫書都看不懂,藥方都不會寫,如何能叫大夫呢?”

薑沃知道媚娘是怎麼想的:她是把大夫當成宮正司女官這些職位來看的。就像要會寫公文,前提必須是讀書認字,媚娘覺得,要會做大夫寫藥方,認字當然也是大前提。

可惜,在這個時代,如果說文盲率百分之九十,那麼女子文盲率,隻怕要到百分之九十五。這還是薑沃往樂觀裡估計。彆說尋常人家或者貧苦人家女子,就算跟媚娘一起進宮的才人,官宦之女,都有不認字的。

宮正司這幾十口子會認字的宮女,還有許多是宮正司年長的宮女,去小女孩子堆裡先挑了機靈的孩子,現教的認字。

但薑沃是親手抄過婦科醫書的。

不,是婦產科。

“姐姐,婦產不分家,許多接生的穩婆,其實並不認字!”穩婆裡也有水平好和水平差的。好的穩婆就是從經驗裡(甚至是血淋淋的經驗裡)總結出,孩子的體位、孩子的出生時間、孩子是否順產、大人是否有產後大出血的危險,還會教導產婦如何在生產後保養自己和照顧嬰兒。

或許她們一個大字不識。

但在產科接生上,絕對比開醫館的男大夫們,隻能隔著簾子摸一摸脈的男大夫們強得多。

薑沃忍不住站起來,在屋裡邊踱步,邊頭腦風暴,邊組織語言告知媚娘。

“男大夫難診女患,最要緊的一道坎就是男女大防——不能去看,更何況碰觸女患者的病處。”

“那本醫書我看過的,婦科中許多疾病,譬如哺乳期間的乳腺炎、因生孩子過多的子宮脫垂……”

此時不能要求太多,比如做什麼乳腺癌手術,子宮脫垂手術,這種在現代都得去大醫院專門做的手術,此時想都不用想。

但正因如此,專門的婦科女醫或許不需要太通曉醫理。若是孫思邈的正經弟子,必然要從陰陽五行這等最基本的醫理學起。

“但婦科女醫,可把這些都先擱下。隻學婦科疾病症狀,然後學些藥浴、按摩、緩解症狀之法!”

“女醫最大的好處,便是讓女患者可坦然解衣,暴露疾病傷痛。”

數月內,自然學不成全科大夫,也學不成專精的婦科大夫。

但,飯要一口口吃。對如今的女子來說,若能有女醫,能直接袒露,不,甚至隻要能直接談論起她們身上見不得光的病痛,都是一種安慰。

若是有人能有些簡單易行的法子,緩解些痛苦,就更好了。

媚娘見她越說越眼中發亮,也不由點頭。

“是,若是女醫,何須隻能問病候與扶脈——有些婦人症候,大夫不好問,病人更是恥於說,估計也隻能隨意開些止痛楚的藥喝一喝。”這些媚娘在宮外時都是親眼見過的,她的母親,還有後來住在楊家內,許多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見媚娘點頭認同,薑沃自己卻總覺得還有哪裡不夠好,似乎缺了很重要的一環。

缺了什麼呢。

媚娘見她苦思,就道:“此事絕非一日之功,倒是先睡吧,你不要太傷神。”

這貞觀十七年的前四個月,隨著廢太子、立太子這些事,太史局上下何其忙碌。

連薑沃自己都暗中慶幸,還好,自己的體質提到了‘六脈調和’,若是原先的‘中人之體’,隻怕要累病個一回兩回的。

此時媚娘就催著她洗漱,然後吹了燈,讓她趕緊睡。

黑暗中,哪怕不用轉頭看,媚娘也能感覺到薑沃沒睡著,隻怕還在睜著眼看床帳頂上盤算女醫事,媚娘就道:“你這是要我捂著你眼睛睡嗎?”

薑沃剛要辯解,媚娘又開口堵住:“可彆說睡不著這樣的話。你跟兩位仙師學過道家吐納靜心之法,還回來教過我,如何會睡不著?如今你先把這些思緒都屏了去,自然慢慢就入睡了。”

薑沃再沒有話說,隻好按照媚娘所說,開始調節呼吸深長,讓腦中一片空白,果然也就漸漸睡去。

然而她久違的做夢了。

薑沃久違地夢到了醫院。

她躺在床上,清晨的陽光照亮了病房,病房裡站滿了穿著白大褂的醫生,都圍在她的病床前。

夢中她很自然揉了揉眼坐起來:哦,又是周一大查房嗎?

薑沃開始在腦內準備回答大夫的查房問題——她住的心外科,大主任兼著這家三甲醫院的院長。

這位大忙人,隻有每周一早上會查房,於是每個周一早上,不但病房裡站滿了主任、副主任等白大褂,跟著的學生都要堆到走廊裡去。

這種大場麵,很令人肅靜,以至於住院的病人,都把每周一的查房當成考試一樣。

院長很有氣勢來到薑沃病床前,伸手,就有主治大夫忙給他把病曆遞到手裡。

他看過後問了薑沃的一些症狀。

然後就開始提問在場其餘大夫了。

薑沃明顯感覺到緊張的氛圍彌漫開來——都怕被院長點名。

院長還很愛提問自己的學生,薑沃就聽一個被點到名的研究生答得磕磕絆絆。而答案錯的,連薑沃都知道,不對。

院長皺眉道:“怎麼學的!我是沒空帶你了,小孫,你作為二導,記得管一管下麵的學生!”

薑沃醒了過來。

二導!

是,哪怕用‘助學金’吸引來一些生活困窘的女子學醫,但孫思邈必然是沒有空手把手教每一個學生,尤其是連字都不認識,基礎很差的女醫們。

但中間可以有一個二導——一個讀書識字,為人老成,又粗通醫理的二導。最好是個婦人。

孫思邈隻需要將專業的教材給她研讀,再時不時在旁教導。

待孫思邈忙彆的時候,這位二導就可以繼續帶學生了!如此傳幫帶,隻要撐過兩三屆學生,就會把雪球滾起來……

“小沃?”

媚娘睡眠淺,覺得身邊人有動靜,立刻就睜開眼。

隻見薑沃坐了起來,口中正在嘰裡呱啦小聲說些什麼。

這給媚娘都驚得一下子清醒了——半夜三更的,披散著頭發,穿著白色絲綢寢衣的姑娘坐在身邊自言自語,誰不得驚醒。

媚娘還不敢直接拍她,生怕她是在夢魘,一動她把魂給嚇掉了。

如此僵持半晌,直到薑沃興奮勁兒過去,轉身拍了拍枕頭,準備繼續睡的時候,媚娘才試著又叫了她一聲,極輕聲:“小沃”

此時薑沃才聽見:“怎麼了,武姐姐怎麼醒了?”

媚娘聽她聲音分明是清醒的,又好氣又好笑:“你還問我怎麼了?”

薑沃正好滿腔興奮,想跟人說這個主意,也想跟人探討,誰能去做這個二導,見媚娘‘懷民亦未寢’,就拉媚娘起來:“誒,姐姐既然也沒睡著,咱們就起來說說話吧!”

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