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賢外助(1 / 2)

夏日清晨, 蟬鳴還未起,鐘聲已然回蕩在九成宮。

薑沃卻像是一隻冬天畏冷的貓,把自己整個人都縮到被子裡去, 蒙住頭。然而夏日的麻麵被子實在很薄, 一點兒也抵擋不住這浩大鐘聲。

她就又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去摸索枕頭,準備把枕頭捂在耳朵上。

然而沒摸到枕頭,倒是摸到了另一隻手。

而且這隻手要把她拖出來。

“昨夜不肯睡的時候,怎麼不想著這會子起不來床呢?”媚娘的聲音跟鐘聲在耳邊形成了二重奏。

“快起來了, 再不起你必要遲了。”

媚娘已經梳洗停當,坐在床邊,眼看著薑沃遲緩的從被子裡挪動出來,難得雙眼無神,近乎夢遊開始換衣裳。

真是……

她忍不住笑了。

薑沃是直到用冷水洗過臉後, 才算是徹底清醒了過來。但那種清醒, 也隻是物理刺激下, 不得不醒過來,實則是腦子有點昏沉,若是給她機會,還是會很快入睡的清醒。

她十分羨慕地看著神采奕奕的媚娘。

昨夜她從夢中醒來時, 大概剛過了子夜。接著與媚娘相談,足足有一個多時辰, 主要是薑沃在說,媚娘時不時會替她補充。

甚至於坐在床上說了一刻後,薑沃實在怕夜裡靈光乍現,明天就忘記些細節,索性披了件衣裳就起床, 在桌邊點亮了油燈,邊討論邊記錄。

因油燈不夠亮,她怕費眼睛,也不敢多寫字,就隻寫關鍵字。

就這樣兩人說了一個多時辰。

最後薑沃推窗看了下星辰,判斷了下應該是寅時將儘,連忙又躺下睡覺。

於是在她的感覺裡,也就剛閉眼呢,就聽見晨鐘響起了。

好痛苦。

她再次打量了下媚娘,然後問道:“姐姐真的不困嗎?”

媚娘搖頭:“還好。”

薑沃羨慕加佩服:大概世上真有天生覺少,精力無比旺盛的人。從第一年相識至今,薑沃早已清楚,媚娘容易做噩夢,有時夜裡也就睡兩個時辰。但她從來沒有見過媚娘困倦的樣子,她白日總是精神飛揚。

而且幾乎不睡午覺。薑沃是因為要當值,在太史局不能睡午覺,所以愛上了喝茶。媚娘則純粹是覺得午睡後,頭發毛了要重新整理麻煩,同時也不困,沒必要。

不愧是你啊!

薑沃繼續在心裡海豹鼓掌。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曆史上的武皇就是有史以來第二位年齡超過八十歲的皇帝。

第一位,則是梁武帝蕭衍,那是位後來投身寺廟,隻顧自己念經的‘大法師’。而且作為一個男性皇帝,他也不需要生六個孩子。

可見武皇確實是帶著長壽基因的。

大概就是因為她這位祖母的長壽體質遺傳了下去,玄宗李隆基才活的超過唐朝皇帝平均壽命好多吧……然後就……

薑沃胡思亂想著出了門(因為起晚了連早飯也沒時間吃,隻能等著去吃點心),媚娘在後麵看著都擔心,提醒她:“你走在路上不要摔跤啊。”

薑沃慢吞吞:“我好好走路。”

這有氣無力的回答,媚娘:……更擔心了好不好。

*

一天的工作後,薑沃再回到宮正司,就見昨夜她簡略寫下的數條關鍵點,都已經被媚娘重新梳理補充過了。

媚娘笑道:“我已經請李廚娘為咱們留了蒸飯,坐在灶上,也不怕涼了。那咱們就先說完再吃,不然你也吃不安心。”

薑沃立刻坐過來:“姐姐懂我啊。”

媚娘在桌上放了一枚銅錢:“最要緊的第一條,是弄明白咱們有多少錢,能資助多少人。”

薑沃看著桌上這枚熟悉的銅錢,這是大唐人最常用到的貨幣。

此時金銀做貨幣情況很少,倒是跟現代有點像:金銀雖然都是硬通貨保值貴金屬,但日常生活中很少出現拿一錠金子,一錠銀子來直接付款的情形。

商家也一般不收:這很難鑒定純度真偽啊。

金銀少用,銀票更不用想——這會子沒有出現紙幣,淳樸的人民是再不信用紙能代替錢的。

市場流通的還是銅錢,糧食和布帛也是可以代替錢來用。

薑沃把銅錢托在掌心,銅錢上鑄著她這些年看慣了的‘開元通寶’四個字。

說來她剛穿到這兒來的時候,見了這四個字,還嚇了一跳呢:完了,穿到開元年間了?

開元盛世是好,但隻怕開元過不了幾年,就直接遇上安史之亂——到時候皇帝都要從宮中跑路,貴妃都得掛於馬嵬坡,何況是她們這些個宮女。

擔心了一日,才發現自己到了貞觀年間,皇帝是李世民,頓時心情大好,穩了穩了。

後來才知,原來這‘開元通寶’是從大唐開國武德年間就定下的四個字,取得是新國開新元之意。

媚娘已經將薑沃三份官職的祿米、俸錢,已經日常開銷人情客禮的使費都算了出來。她在算經濟賬上一貫很拿手。

“若是外頭的米價,如我問到的那般,鬥米四五錢,那麼你俸祿餘下的錢,能夠資助二十多個人。”

薑沃點頭,將方才進屋時就擱在桌上的幾張地契和鋪麵契遞給媚娘:“剛開始肯定是夠的,將來人多也沒關係——我方才去見姑姑了,爹娘在宮外還為我留了幾間鋪子,每年也有進項。”

這些契書,之前一直都是陶枳替她保管。

因女官不能出宮,陶枳還托了殿中省負責采買能出門的宦官,常去這幾間鋪子轉轉。

一來幫著把賬目常拿回來自家查一查,二來,這般有宮裡殿中省宦官撐腰的鋪子,在東西市也算是有靠山的,做生意就不會被人欺了去。

薑沃也是這兩年長大了,陶枳念叨起來,才知道原來姑姑一直在幫她料理這些事。

哪怕相處了好幾年,薑沃還是在不斷發現新的,陶姑姑照顧她的事情。可見親人,血緣也不是必須的。正如她與陶姑姑,她與媚娘一樣。

*

媚娘將幾張契書看了一遍,似乎想說什麼,但卻放下不提。

先與薑沃說下一條。

“昨晚咱們就定下了,這‘助學金’,不可金額太高。”媚娘邊蘸墨邊道:“若是想著她們生活大不易,就將錢數定的太高,隻怕會有人無心學醫,隻為了這份錢財來,倒是白占著名額。”

“再有,就是你說的,要設定年限——女醫們若是能上門去給婦人們看診了,那便可以收取診費了。這份助學金就可以停下,挪給下一個人。”

“這些都是咱們商議定的——但是,這邊上還有個詞,‘獎學金’,是什麼?”

這是昨夜兩人沒說到,但薑沃想到了,就順手寫在紙上的。

“助學金,是減輕生活負擔,未免有心向學的女醫,因為困窘和生計,不能來學。這獎學金,便是鼓勵她們學的多,學得快,儘早能把自己從學生變成老師。有格外刻苦,進步飛速者,當然應當另有一份獎勵。”

“再有……”薑沃笑道:“也可以設立‘介紹其餘女醫入門’的獎學金。”

媚娘也就笑了,將這裡圈了一下:“那這個錢數,倒要好生斟酌一二。”

薑沃點頭:“咱們先擬個大框,到時候請先生再定一定標準。”畢竟,女醫到底學多久算是出師,多久能開始教彆人,還得專業人士敲定。

*

“最後一點,就是你說的那位‘橋梁女醫師’。”

媚娘在紙上畫了一座彎橋,一邊寫了孫神醫,一邊畫了些小人。

媚娘道:“你覺得,咱們昨夜討論出來的那位如何?”

薑沃點頭:“在個人資曆上,自然是極合適的。隻是我還需要兩三日,先多了解一些她的境況,才好提起此事。”畢竟,這份‘傳道受業’是辛苦事,而且並非一日兩日之事,須得真心願意,才能持之以恒。

若是彆人礙於情麵才答應下來,將來又不願做了,彼此都要為難。

媚娘點頭:“是。”

終於將昨夜之事,一一敲定完畢,薑沃起身:“姐姐算了一日賬吧。你去窗邊看看綠樹多歇歇眼睛,我去公廚拎食盒回來咱們吃飯。”

“等一等。”

媚娘叫住了她。

剛才她看了薑沃名下幾間鋪子的情形,就想說一事。

此時她指了一間道:“若是自家不能常出去盯著,我倒是覺得,你這間鋪子,直接賣出去也好。”

***

長安城。

崔朝推門進家。

聖駕到了九成宮,一大半朝廷也跟著過去了。但長安城內各衙署自然也要有人留守。

崔朝就先被安排在長安城內的鴻臚寺待一月,等六月再換去九成宮。

這般安排,倒不是像之前出使阿賽班國一樣,專門為難他給他苦差事。

相反,這回是鴻臚寺正卿對他的關照。

原本崔朝剛進鴻臚寺時,都是見不到正卿本人的,還是自出使西域回來升了官職,又被皇帝特意點過要做鴻臚寺的‘門麵’,正卿才開始親自安排他的工作,接觸的多了起來,然後……然後就開始偏心他了。

鴻臚寺正卿,雖不是出身五姓七望這種頂尖世家,但其家族在氏族誌裡也是能排上第三等世家的。

本來看‘崔氏’就有濾鏡,又被崔朝的容貌放大了這種濾鏡。

現在很為他打算。

這次聖駕到九成宮,這位於正卿就先讓崔朝留在長安了:“你在九成宮附近沒有宅子吧?那還是先留在京中吧。不然下了值,還要去官舍住。那邊的官舍有些簡陋,哪裡如自家舒坦。”

九成宮附近的宅子倒是不少,但離行宮最近的,風景好的,早都被買走了。這會子能買到的房舍,也都是偏遠的,為了能趕上上朝,真得披星戴月。很多年輕又囊中羞澀的官員,就都要跟同僚去住朝廷提供的官舍。

崔朝剛進門,就聽見熟悉溫暖地招呼聲。

“小郎君回來了?”

廊下迎上來一個臉上帶笑的老婦人,袖子還是挽起來的,手上還滴著水。

崔朝邊走近她邊笑道:“我已經二十歲了——隻有阿婆還叫我小郎君。”

老婦人臉上的笑紋更深:“小郎君的母親都是我看大的。那自然何時看你,都還是個孩子。”

兩人一並往裡走去。

這是坊中一間尋常的屋舍,前後兩院,並不如何富麗,與從前崔朝住的崔家高門廣廈自是沒法比。

但他很喜歡這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且十分溫馨,處處都是按照他心意布置的小門小院。

且家中人很少。

除了他之外,隻有當年母親的乳娘並兩個小廝,若是住在大宅中,連收拾都忙不過來。

崔朝是孤身一人上京來的。

這幾個人,還是外祖父後來送上京塞給他的。

他小時候,母親的乳娘胡婆婆照看過他一陣子。直到他三歲上,胡婆婆才回鄭家去了。後來聽說小郎君在崔家原來受了許多委屈,還自個兒跑到京城去了,就求鄭外公帶她上京:“我命原苦,家中也沒有親人了。既然小郎君離了崔家,無人照顧,我自然該替娘子去照看的。”

鄭外公看她雖已六十歲,卻十分硬朗,又有從前照顧過女兒外孫的情分,就把胡婆婆一並帶上京來了。

又留給外孫兩個幾代都是鄭家人的小廝,單獨留下了賣身契。

崔朝原本不想要的,他更習慣自己呆著,要是有小廝跟進跟出,反倒不自在。

還是外公道:“總得有人能用才是,胡婆婆年紀大了,彆的不說,冬日你要買一車車的炭,難道讓她一個老人家去搬?還是你不當值了慢慢搬?你不慣帶人出門,隻留在家中就是了,若有個書啊信的要傳遞,也便宜些。”

就這樣,構成了一個小小的門戶。

胡婆婆做過乳娘,自然很有管一房內宅的經驗,把這小小門戶理的清楚明白。

正是要用晚飯的時節,胡婆婆笑道:“魚都收拾乾淨了,隻是老婆子還是用不慣那炒鍋。”

崔朝笑道:“嗯,我早說了,等我回來做就是了。”

起初,對於他要親自下廚,胡婆婆是很駭然的,甚至淌眼抹淚覺得小郎君從前一定受了大委屈甚至是虐待,還是崔朝道:“這炒鍋,婆婆隻怕拿不動。再有,我不是與婆婆說過,太史局的李仙師都會親自下廚嗎?”

胡婆婆與許多老年婦人一樣,聽了仙師,就很快認同了。

崔朝其實真的很喜歡下廚。

因他打小寄居在堂伯家中,本身又不受待見,每回到了飯點兒,大廚房給各屋小郎君送飯菜,自然最後一個送他這裡。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吃的都是隻能算溫乎的飯菜,冬日甚至還是冰涼的。

好在屋裡有個茶爐子,有些燉煮的菜肴湯品可以熱一熱,餅子也可以烤熱了再吃。為此,崔朝一直不喜歡吃麵——湯麵一熱就坨了,會很難吃。

除了冬日,大多數時候,他是懶得一一去重新加熱飯菜的,隻要不過分涼,他就直接吃了。

很多年來,他記憶裡的食物,都是溫吞的。

因此,他第一回吃過炒菜後,就愛上了炒菜。

那時候炒鍋還是極稀罕的東西。

晉王是跟著聖人去太史局吃了一頓後,就讓將作監又做了一套送給崔朝。晉王還特意帶他到小廚房去看了炒菜的全過程。

鐵鍋裡逐漸沸騰的熱油冒出金黃色小泡,菜下鍋時那一聲‘刺啦’的熱烈響聲,翻炒時候要注意火候的那種專注,以及那彌漫在空中的豐沛的食物香氣,迎麵而來的熱氣……

崔朝最喜歡炒菜的煙火熱氣。

晉王見了爆炒的大火,還拉著他退後一步:“小心火星子跳到你的袍子上——那日我們吃的菜,都是李太史令親手炒的。我可是看到,他衣服上多了兩個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