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賢外助(2 / 2)

崔朝帶著一套炒鍋回了家。

久違地找回了對食物的熱愛,開始自己下廚。

每次做出一道菜肴,炒菜獨有的香氣和熱氣,都會熨過他的心,這熱騰騰的濃香像是遠遠飄到了他的兒時。

飄到了那個一口一口努力往下咽溫吞吞飯菜的自己麵前。

*

崔朝常會想起過去,但很少為此傷懷。

他一貫是個向前看的人,像他的父母一樣,雖然他們陪伴他的時間短暫,但他們的樂觀一直牢牢刻在崔朝腦海中——哪怕在病中,父母也從未頹喪過,一直努力服藥,有精神能走動的時候,就帶著他去看種在院中的花。

甚至他們還給崔朝留了許多許多信,讓孩子在以後沒有他們陪伴的日子裡慢慢拆開。

崔朝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下來,欣賞夕陽。

院中搭著架子,種著高昌的葡萄種,是他從司農寺請回來的適應本地土壤的株苗。不過司農寺告知他,第一年種的時候,結出來的葡萄可能不會太好。

這會子是葡萄剛開始要冒串的時節,還看不出今年的葡萄會不會好。

崔朝隻是坐在竹椅上,聽著暮鼓聲,看著夕陽落下,將綠色的葡萄葉染成一種毛茸茸的橙色。

崔朝忽然想起他出使西域時,沙漠中的夕陽。

壯麗的令人目眩神馳。

人間景致這樣多,要興致盎然的一一去欣賞才不辜負。

*

直到看過夕陽,崔朝才回到後一進的東廂房裡去——那被他用來做了書房。

他問留在家中的小廝:“今日有什麼名刺送過來嗎?”

外祖送來的兩個小子,崔朝發現很有意思。

一個力大如牛,特彆喜歡乾體力活,所有搬柴火搬炭的活都包圓了不說,還覺得崔郎君這裡事太少,他閒不住,給崔朝把所有院子裡的土翻了好幾遍,前院要待客,種的就都是花卉,後院自家人住,種的全是瓜果蔬菜。

但這體力好的,偏生在讀書認字上一竅不懂——崔朝原想教他們都讀書識字的,結果這個就是學不進去,甚至求了胡婆婆讓郎君彆教他了。

另一個倒是瘦瘦小小的很機靈,學字比較快。

如今已經能大體看懂送來的名刺了。

“有不少,已經給郎君分過了!”阿餘將分好的名刺搬進書房,然後特意指了指最上頭的一份:“米行的吳掌櫃連著送了三日的名刺了,估計是有急事要見郎君。”

崔朝有不少產業,其中有父母留下來給他的。也有些,是與太子殿下相關的——太子還是晉王的時候,就有不少私產讓他代管。

雖說唐律規定,官員是不能經商的,但幾乎所有官員都有自己的田莊鋪子,隻是尋人代為經營罷了。

就連朝廷署衙都是這樣——比如各部的公廚,可不是每年吃多少錢,最後還能去民部報多少的賬。

而是年關一開始,民部就把一年供給公廚的銀錢發下去:比如三省這種宰輔部門,能得一千貫,六部與九寺這等部門就要次一等,隻得五百貫。

夠不夠吃的,是各署衙自己的事兒。

這些錢,若是隻放著坐吃山空,一年到頭,也就勉強能吃飽,吃好是絕對不夠的。

因而朝廷是允許各署衙自行找些會做生意的‘捉錢人’來,把這些本錢給他們,然後讓商人去經營,最後多弄些錢來,豐富自家的公廚。

當然,如果哪個部門自己眼瘸看走了眼,找的商人破了產,那隻好自認倒黴了,大家可能一年都沒有公家飯吃,隻好各自回去吃自己。

各王府也是如此。

原先做晉王時,李治就不曾出宮住在自己王府裡,因此不太信任王府內屬官推舉上來的捉錢人。

那些屬官今日推這個明日薦那個的——多半是哪個商人送了錢多,他們就推薦哪個。

李治很有錢,倒不是怕他們做生意給自己賠多少。

反而是怕掙得太多——那些商人萬一打著晉王的名義,在外頭狠命撈錢,甚至做些灰色生意,到時候牽連了他的名聲,才是大事。

於是他索性把尋靠譜捉錢人的事都交給了崔朝。

還有些想當小金庫,不想入王府賬目的私產,就直接掛到崔朝名下去。

以至於崔朝現在手下的產業極多,囊括櫃坊(類似後世錢莊,用於存放與借貸錢財)、金銀行、馬行、逆旅、飲子藥家、酒肆、米行、布行、以及印刷鋪和書肆——甚至因為銅錢流動量太大,還順便開了一家錢貫鋪,專門負責製作並對外售賣串錢的草繩。

基本實現了衣食住行,買賣借貸,乃至文化娛樂產業,全部能從自家的產業裡完成。

就差生老病死也全都包圓了。

這麼多類型的產業都在他手裡握著,對他來說,當然有更看重的——比如米行。

米價是最實在的衡量百姓過日子的標準。

據說當今聖人剛繼位的時候,除了麵對邊患,大唐境內更是“霜旱為災,米穀踴貴”,真是許多百姓都在餓肚子。然而聖人登基後,不過三年,就治理的境內清平,糧食豐熟,米價甚至能降到‘米鬥三四錢’![1]

崔朝在朝中,總聽大臣們山呼聖人,用無數華美的辭藻訴說忠心。

但他倒覺得,米行裡一些積年的老夥計,那些經過隋末戰亂,餓殍遍地的老人家,每回說起聖人平定天下,讓他們能吃飽飯時,那種發自內心視若神明的禱告聖人萬年,才更真心。

事關米行,崔朝次日便從鴻臚寺出來,親自去見了這位程掌櫃。

他主要是怕米行出現了什麼進貨時不謹,混入大量陳米,甚至腐米的質量問題。

好在不是有什麼壞事,程掌櫃眉飛色舞跟他說了一件好事。

“有一家中等兒的米行,說是要轉賣呢!說是東家不想做了——這年頭出手米行的可不多,據說是這月就要出手的,我這才著急給郎君送了兩三回名刺,請您拿主意。”

米行這種買賣,隻要能立起來,經營數年,有了固定的客源,在盛世的一般是很平穩的,算是穩定生財的鋪麵。

因而出手米行的人不多,程掌櫃遇到才會特彆急切,就等著東家拍板。

崔朝也有些意外,便問道:“急著出手米行?那來曆可都清白?”

“不清白如何敢來與郎君說呢?”程掌櫃從袖中取出打聽到的信息給崔朝看:“郎君請看。”

崔朝接過來,一看到個‘薑’字,就覺得心頭一跳:不會這麼巧吧。

果然,程掌櫃喜滋滋說下去:“說來這米行,還跟宮裡有關係呢,來曆是清白的很。據在下打聽著,是從前宮裡的一位德儀女官被放出宮嫁人,置辦下的一份產業,偏生後來夫妻倆都意外亡故了,又沒有兒子——按咱們律法‘戶絕財產,儘給在室女’,這米行就記在其女名下。”

“隻是後來不知怎的,其獨女也入宮為女官去了。到現在為止,這位年輕的少東家都沒露過麵,隻是常有宮中的宦官會去那鋪子中瞧一瞧,幫著拿遞賬本子。”

“想來那位女官是嫌麻煩,所以不願意要這米行了?”反正程掌櫃隻關心這米行來曆清白,而且賣的急,價格也很合適,他們兼並後絕對能賺。

於是眼巴巴望著自己的東家,等著他一個點頭,他就去操辦此事。

崔朝卻隻留下這張紙,搖頭道:“押後再說,我要先問一問緣故。”

程掌櫃先是一愣,見崔朝說的不容置疑,就忙道:“是,是,到底是涉及宮裡呢,謹慎些總是好的,那我隻等著郎君的吩咐。”

*

米行,正是媚娘建議薑沃出手的鋪子。

媚娘與她道:“米行,雖說掙錢,但最怕出事。”

入口的買賣,最應謹慎。

大的米行,每日出入貨量大質穩,且各種米麵都有,當然相應的為了這份保障,價格會貴一些。同時,大的米行多走大宗買賣,供應大戶人家,或是東西市其餘的酒肆食肆,很少有陳米留下。

中小型米行,更多是麵對小的商戶和百姓日用。雖說米麵品種不那麼全,但價格也會稍微低一點點,而且有時會低價售賣陳米,窮苦人家很願意買這種陳米。

但陳米是有風險的。

這會子人還不太清楚,米放久了不但會變陳不好吃,有可能還會有黃曲黴或者其它的微生物,有可能就不是陳米而是‘毒大米’了。

不過,雖然沒有標準的質檢手段,但人們倒也知道些,吃陳米是有風險的。所以大米行為了自身的名聲(也為了怕人訛錢),都是從來不對外售賣陳米的。

“你既不能出宮,隻托了宦官們出去幫著巡看一二,拿了賬簿回來……時日久了,隻怕人心易變。便是這個老掌櫃是可靠的,誰能保證下一個掌櫃也是可靠的?”

若是掌櫃的為了掙錢,壞了良心,在正常米裡摻了陳米甚至是腐米,一旦吃出了人命,就是大事!

薑沃深以為然:權力失去監管,總會出問題,這是人性。

就算掌櫃的不會故意害人,但在完全沒有監管端的情況下,隻怕也會出現鬆懈和懶怠。隻有極少數‘聖賢之人’,才能在沒有外力監管的情況下,自律如一。

薑沃不覺得,自家這個半大不小的米行,能請到這種‘聖賢’心性的掌櫃的。

所以還是出手的好,換成‘女醫助學金’,薑沃會更安心也更開心。

*

從長安城策馬至九成宮不過半日,比馬車要快許多。

崔朝是次日午後就到了九成宮,驗過魚符,入內先去東宮拜見,然後去了太史局。

見崔朝過來,還是問起米行的事兒,薑沃很快反應過來:“難道是崔郎家有大的米行?正好生意做到你那裡去了?”

見崔朝點頭,薑沃笑道:“那更好了。”

跟可信之人交割生意,頓覺麻煩少了,於是將緣故都說與崔朝。

崔朝聽了薑沃想出手米行的緣故,以及這份錢財的用處,卻沒有要買下米行的意思,而是道:“薑太史丞來做我的東家如何?”

薑沃:?

“我來替薑太史丞尋靠譜的掌櫃打理鋪子,平時也會時不時去鋪麵上查看賬目與生意——你不必再操心這些瑣事,我每月會送成賬過來——太子殿下的許多私產也都交給我一並管著,也是如此。”

“畢竟你們都在宮裡,出入不便,且也有許多要緊事忙。”

“錢的事情,都交給我就好了。”

“若有需要,隻管從我這裡取錢用。且太史丞不必隻卡著自家賬目上的錢用,我也頗有家資,若有所需,但憑取用。”

“聽薑太史丞之意,對女醫很重視。若是將來,太史丞想開單獨的女醫館,完全不必再折本出掉米行或者其餘鋪麵。你需要多少現錢,甚至需要什麼地段的房舍、家具、藥材等物都可以直接告訴我,這些,都是自家的產業,很快就能到位的。”還省了中間商賺差價。

薑沃:……

你這是頗有家資嗎?我這才叫頗有家資好不好,你這叫一條龍產業鏈啊!

崔朝誠懇道:“在太子殿下還是晉王的時候,就說過,咱們都是自己人不是嗎?太史丞不必與我客氣了,您在宮裡輔佐太子殿下,乃是正事。些許銀錢小事,真的,交給我就可以了。”

美人誠懇的的眼神,配上這樣的麵容,給薑沃晃得下意識點了點頭。

見她點頭,崔朝就笑了。

而崔朝忽然展顏,讓薑沃有點理解了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昏君。

不過,這回拿出千金來的是美人自己——

崔朝拿出了一份數額頗大的“借貸契”,上麵寫著崔朝欠薑沃萬貫。

萬貫,已經超過了薑沃這幾個鋪麵的市場價。

“這是?”

薑沃倒是知道,大唐已經頗流行這種‘借貸契’,是受到律法保護的。而且‘借貸契’上還會有擔保人的姓名,若是欠債人還不上,擔保人就得負責還債。

崔朝笑道:“我是想請薑太史丞將鋪麵都過戶給我。這樣我更好安排人,也省了我發現有掌櫃夥計不老實,還不能即刻就處置了,耽擱要事。”

“但怎麼好空口無憑,就讓太史丞將父母留下的產業直接過給我。因此我先立一張借貸契,寫下欠款與太史丞。保人就是太子殿下。”

“這契約隻是個擔保,請太史丞放心將鋪麵過給我。”

“實則還是我代太史丞管著,所得利錢依舊是太史丞的。”

薑沃見他來之前都寫好了借貸契,甚至連太子這個保人都請完了,便知他不是客氣話,而是真的想為自己分擔這一塊事務。

正好她也懶得管這些——她的心思全放在太史局,剩下的時間學習她的權利指南還忙不過來呢。

“既如此,外頭的事,就拜托崔郎了。”

崔朝笑意明朗:“就請太史丞有空的時候,寫過戶的文契與我就是了。”

說著還特彆貼心給了薑沃一份模版。

薑沃直接開寫,邊寫邊不由問:“鴻臚寺不忙嗎?崔郎如何能管得了這麼多產業?”

她是真的好奇,便是崔朝有父母產業裡留下,他家這一脈用了多年的可靠人,但他管著這麼多鋪子,既然要管的仔細,光查賬就是很大的工作量啊,他難道每天熬夜看賬目啊?

崔朝莞爾:“我在鴻臚寺,每日也會看賬。”

薑沃:??摸魚啊!

你們鴻臚寺怎麼回事啊!

再問,才知道不是鴻臚寺的緣故,而是崔朝官職的緣故:鴻臚寺正卿直接掌管‘典客’‘司儀’兩個署,其管事者為鴻臚寺丞。

如今崔朝便是典客署的丞。

與薑沃的官職一般,人人都可稱崔朝一聲典客丞,但他名聲在外,還是喚他崔郎的人多。

而典客署的公務,就是負責接待送迎外邦首領,同時為他們預備宴享。

除了年節下,外邦首領入長安的其實不多。就算有,他也隻負責帶領下屬的典客、賓仆迎接一下,然後設宴即可。

有人說,做中層領導是最舒服的,真正的大事,上頭有大領導做主,而具體細致的工作,又有下麵的員工分著做了。

崔朝的工作,就相當於那種辦公室裡,負責出席鎮場麵的領導,平時摸魚的時間大把大把的。

薑沃懂了:她在太史局拚命背書、學卦象、數算,不停地卷工作。

而崔朝在鴻臚寺的工作:負責定什麼時候設宴,以及出席宴會展示美貌,然後平日美美摸魚。

薑沃:慕了,調我去鴻臚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