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聽診器(1 / 2)

九成宮東宮。

李治有些頭疼。

他揮手讓宮人都退下, 隻留了兩人。

“今日咱們好好說說話吧。”他對麵坐著的是臉上帶了些委屈之色的太子妃王氏。

王氏委屈點頭。

且說搬到九成宮後,王氏被這東宮嚇了一跳——之前李承乾命人把這院中的花草都拔了,甚至還留了個大坑在院裡。前年聖駕離開後, 九成宮的宮人也不敢填,不敢動,就這麼擱著了。

今年王氏一來,覺得這東宮也忒難看了, 就讓人填土種花。

整理過院子後,王氏看殿中的各種擺設也不舒服起來, 就要開庫房全都換過。

晨起李治沒在東宮, 正在皇帝處。盧夫人直接就給攔住了, 軟中帶硬道:“太子妃若是要大換東宮陳設,須得回明太子殿下。”

王氏不由氣惱:難道她作為太子妃,連換些家具陳設都不行了?

於是李治一回來,就遇到了來告狀的王氏,以及在後麵跟著請罪的乳母。

他已經沒有脾氣了。

於是溫言安慰了盧夫人兩句,就屏退下人, 要單獨跟王氏好好聊一聊。

他是個防患於未然的人,王氏這個性子, 他早就有心跟她好生談談,隻是一直沒空。

現在正好是個契機,也是不得不聊了。

他的手指在桌下無意識叩了兩下, 開門見山道:“從今後,這東宮的一應庫房、內務, 太子妃就不必管了。”

王氏剛要張口,李治就抬手製止:“還好這次有乳母攔著,若是依著你的心思, 隻怕要把東宮全翻新一遍。會為我惹來麻煩。”

見王氏錯愕不解,李治忽然有點羨慕:聽聞王氏是家中獨女,上頭隻有年紀相差挺多的一個兄長。從小,應該過得很隨心所欲吧。

並非物質,而是那種心性上的隨意,想做什麼並不考慮更深層的後果,隻需要想一想合不合書上的規矩與自己的喜好。

“我才做太子兩月,就急著大改東宮——旁人會怎麼看?父皇又會怎麼看?”

王氏張了張口,有點艱難試探回答道:“嗯……聖人會覺得殿下太急躁了嗎?”

李治搖頭:“隻怕不隻如此。”

王氏就繼續琢磨還會產生什麼後果,李治已經往下說了——他不需要王氏琢磨明白,隻需要她清楚一些紅線,彆去做某些事。

父皇交給他識人,擇人,用人。

他自也有擇人而用的標準。

王氏對他來說,像是一個處於重要位置上,卻不太好用的官員。他沒有時間手把手去把人教成自己所需的模樣。

他隻能給她畫一個安全框,讓她安靜呆在裡麵。

隻要彆添麻煩,就是對他最大的助益。

嚴肅畫過線,李治又放緩了些語氣勸道:“你畢竟才入宮,也並不了解宮裡的情形,還是將宮中一應細務都交給乳娘吧,她是母後在時親自挑了替我管宮事的——太子王妃出身世家,必是懂得敬重婆母,順從長輩的吩咐。”

王氏下意識點頭:嗯,這個家中是教過她的!

見太子對她好聲好氣,王氏心裡就不太委屈了。

而且她也想起,她母親仿佛也是一直沒能完全掌家的,哪怕祖母病著,母親也要常去回稟家事,長輩的話大過天。

於是她點頭接受了這個結果。

李治見她終於點頭,就起身準備走,卻又被王氏叫住,殷切道:“那,殿下,不管宮務,我也得管點彆的吧?我是太子妃,總不能天天坐著,什麼都不做啊。”

李治還真挺想她坐著不動的,但也知道不現實,想了想:“我聽乳母說,太子妃記性甚佳,才入宮一月,就能把宮正司的各種戒律背的滾瓜爛熟了?”

“我新入東宮,宮人的數目較之原來添了一倍有餘。原來幾個用熟了的管事人,都有些吃力,不如太子妃來管一管這東宮的宮人,不必他們為人多靈巧,隻要都守著規矩彆出錯就行。”

李治如今用的,還都是從前做晉王時的舊人。

王氏聞言頓時高興起來,把換陳設的事兒忘到了九霄雲外,起身告退,還不忘說一句:“好,我原就覺得,殿下為人實在太寬柔了些,這宮裡好些宮人都不怕殿下,經常偷懶耍滑,既然殿下許我管,那我就要給這東宮裡立點規矩!”

李治見她立刻鬥誌昂揚地出去,心情頗為複雜:有點羨慕,有些無奈,有些悵然。

最後凝成一種清晰的孤單的認知:未來長路漫漫,必有波折,然而他的太子妃,並不是他的風雨同路人。

*

終於暫時把太子妃放到框裡安置好,李治也很是鬆了一口氣。

他這才有心情叫小山:“把今日要看的公文都搬來給我看吧。”

自從他入了東宮後,每日送到他這裡的公文、禮單、名刺多了許多。

當然,不是什麼公文都能到他跟前。投往東宮名刺,會有專門的書令幫著接收和分理,還有錄事官一一記下來,以備後查。

比當時做晉王的時候嚴格許多。

隻這一事,李治就覺得有種時時刻刻被人盯著的不適感——與朝臣的來往,都在人眼皮底下。

好在李治的社交關係簡單,走的最近的重臣長孫無忌、李勣還都是皇帝欽點了要他多親近的。

以後他也決定完全跟著父皇的步伐走。

小山拿過來兩個大盒,裡頭分了七八格,都裝著厚度頗豐的名刺、公文和信函。

李治:還沒看就累了。

他深吸了口氣,準備開始忙碌瑣碎的一天。

李治一一看過去,很快發現了兩封熟人的信函:一份來自崔朝,一份來自薑沃。

李治先看到的崔朝的,拆了一看就露出點笑容來:阿朝之前過來了一趟,說起要幫薑太史丞管宮外產業之事,現在送信來是已經辦妥了。也好,到底是薑太史丞父母的遺業,都變賣了可惜,但若不變賣,將來被有人拿來做文章,也是一樁麻煩事,都交給阿朝就好了。

然後又看到了薑沃的信函。

沒拆封前,李治原以為薑太史丞也是與他說這件事的。誰知拆開一看,裡麵說的居然是女醫事:孫神醫處,苦於沒有一個頗通文字,又懂一點淺顯醫術的婦人,來傳幫帶新的女醫。

薑太史丞想到了從前太子的乳母遂安夫人,就問起夫人是否願意跟著孫神醫學《婦人方》,遂安夫人已然同意,想請太子幫著與陛下說一聲,允遂安夫人出宮。

完全出乎李治意料的一事,但卻讓他覺得是神來一筆!

他近來也為遂安夫人懸心來著。

李承乾去黔州,並不肯讓乳娘遂安夫人同行——何苦來著,乳娘在宮裡呆了大半輩子,不必再跟自己背井離鄉去流放。

於是李承乾走的時候,把妻兒和乳母都一並拜托給幼弟了。

李治也沒有辜負兄長的所托,早早向皇帝建言,給了太子嫡長子李象爵位。

父子倆商議了好幾回,才定下來給一個國公,爵位不會太高引人非議,也不會低到讓人輕視。

又有李治親去與長嫂蘇氏談了片刻,得知嫂子很不願再住在宮中這傷心地,更願意在外頭住,遠離宮廷好好教養獨子——畢竟在宮裡,她身份太尷尬了,原本是國家未來的皇後,韋貴妃麵前都隻需要行個平禮,現在卻與丈夫一同是庶人身份,實在想想就難受。

於是李治便代她奏明父皇。皇帝便賜下離皇城最近坊子裡的一處大宅,令常國公母子居住。

然而遂安夫人卻沒能跟著蘇氏走,繼續照顧太子的獨子——

其實太子夫妻關係一直不太好。蘇氏開解不了夫君,有了兒子後,索性就放棄了開解,甚至開始躲著李承乾,專心管兒子。

為了這事,之前遂安夫人與蘇氏發生過不少意見衝突。如今蘇氏搬走,又有自己的親信,自己的乳娘,自然不肯勞動遂安夫人。

故而遂安夫人依舊留在宮中。

作為太子的乳母時,她是三品郡夫人,現在自是不能了。皇帝念舊情,還給她保留了個五品鄉君。又想著她是長孫皇後當年給嫡長子選的乳母,皇帝便讓她繼續留在東宮,一起照應現在的太子李治。

宮中人人依舊以夫人呼之。但遂安夫人也是心氣全無,待得尷尬,這回跟李治同來九成宮,是想著直接在九成宮東宮養老,不再回長安去了。

李治也無法開解。

今日見到這封信函,便覺薑太史丞這個提議,實在很妙!

於是他擱下其餘的事,先讓小山請遂安夫人過來。

*

“殿下,我是很情願的。”

薑沃試著找到遂安夫人,說出這件事時,她立刻就答應了。

那一刻,遂安夫人想起的,是長孫皇後。

皇後娘娘生了七個孩子,她走的時候才三十六歲啊。

作為皇後身邊人,皇後孩子越多,自然是與皇帝越伉儷情深,她們是高興的。

但每一次,尤其是後來幾回皇後有喜訊的時候,遂安夫人心裡又何嘗沒有一點害怕和擔憂。

她既然是乳母進宮,自是生過孩子的。也隻有真的生過孩子的婦人,才了解一次長達一年的產育(從懷有身孕到出月子)會對女人的身體造成什麼樣的改變。

當然,這世上有人身體好,懷孕生產一回,似乎沒有什麼影響,用外頭的村話說,女人白天還能下地,晚上就把孩子生了,仿佛一點兒事沒有。

但,這是七次啊。

偏生,那些婦人隱疾怎麼好對人說去,更彆提讓人看。皇後有時候扶著腰對她說:“喝藥喝的我舌頭都是苦的了。偏生我一說不舒坦,陛下便一回回催尚藥局,尚藥局又一遍遍改方子,越改越苦。”

遂安夫人記得,那時候還是太子的承乾也著急,後來皇後病重,甚至還提出過要釋放死刑犯為母後祈福的事兒,被皇後止住了,隻道生死有命,何必擾亂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