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聽診器(2 / 2)

明明身邊人都是關心急切的,卻沒有什麼好法子,甚至,好多時候他們並不知道,皇後真正的不舒服是什麼。

那是隻有婦人間才能心領神會的一些難處。

這些事兒,遂安夫人當然不可能跟眼前的太子李治說透,她隻是垂淚道:“想想文德皇後從前那些年的不舒服,我就極願意去孫神醫處學《婦人方》的。”

“又聽薑太史丞說,這回新修的《婦人方》,除了脈象和藥方,還有些不少平日裡的保養按摩藥浴之法,若真如此,那真是造福於人的好事。”

“那些年?”李治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詞。

長孫皇後病入膏肓時,李治已經八九歲了,自然是記得的。

但再往前幾年的記憶就模糊了。他隻是記得母後沒有臥床不起的那些年,每日都要忙於宮務以及照料他們這些孩子。

每回見了他們,臉上都是溫柔笑意,總是耐心地回答他們圍著她提出的一個又一個問題。

可如今聽遂安夫人提起,不隻是那一兩年,母親先前亦有多年痼疾不適,隻覺得無儘傷感。

原來在這之前的許多年,母後就已經在忍耐痛苦了嗎?

李治忍住淚意:“好,我去向父皇說此事。”

遂安夫人伸手,輕輕的在李治的手背拍了兩下,是不太恭敬但很親近的動作——這也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呀。

“太子殿下,東宮難坐啊,你……要好好聽聖人的話。”

*

從九成宮離開前,遂安夫人特意又到了一趟宮正司。

上次她隻顧著答應此事,這回過來,一則跟陶枳道彆,二則想跟薑沃細細問些孫神醫的脾性,以及有無忌諱。陶枳看出來她這是格外上心,要出去跟著孫神醫學著帶女醫了。

“正好,今日她休沐呢,這孩子休沐也不閒著,我看她叫人幫著搬了好多竹子去屋裡,也不知又再搗鼓什麼。”陶枳邊說,邊叫了個小宮女,讓薑沃過來。

薑沃將孫神醫的性情一一說與遂安夫人後,就離開陶枳處,將空間留給兩人告彆。

自從太子出事,陶枳每次見了遂安夫人就心酸:她才四十來歲,鬢邊卻是白發叢生,乍看如老嫗。不過此時她神色間,總算沒有了太子被廢後那種死寂熬日子的漠然,而是燃起了許多生機。

陶枳簡直阿彌陀佛:遂安夫人的大半個人已經隨著太子流放碎掉了,剩下的半個她,總算找到了寄托。

*

薑沃今日確實在擺弄竹子。

昨夜她跟著李淳風觀星去了。

夜靜人無萬籟俱寂,兩位師父都不說話的時候,安靜地簡直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聽到心跳聲!

薑沃忽然就又想起了那個夢境:大夫問了她的病情,然後……聽了她的心前區。

聽診器!

她在醫院住久了,見過各式各樣的大夫,有一位老主任查房,就跟有的老師講課似的,特彆愛侃大山,容易跑題。

有一回這位老主任指導過學生辨彆心音後,就問起這聽診器的原理來。

見學生們都答不上來,就把病曆夾子一放,開侃了。

講之前還搖頭道:“作為內科大夫,聽診器就像是學生上學帶筆一樣——手邊最常用的,你們居然不知道原理?”

薑沃也得跟著聽課(主要她是被聽的模型),躺在床上也跑不掉。

“……總之,聽診器就是為了放大與收集聲音的。高中物理都學過吧,聲音在固態中傳遞的快,衰減小。”他舉了舉聽診器一端,需放在病人身上的金屬頭。

“在沒有聽診器之前,大夫要想聽聽人的心臟有沒有問題,肺裡有沒有感染的雜音,可是要趴在病人身上去聽的!同性也就罷了,在古代異性可不讓你去聽,多少得給一個大耳光。”

“何況,就算趴上去。”主任還特彆幽默地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若病人是我這種胖子,有脂肪護體,也聽不太清楚的!”

“其實最一開始的聽診器,隻是一根細長木管,那時候還有個特彆浪漫的名字,叫‘醫生之笛’。”在這個萬籟俱寂的夜裡,薑沃回想起這最要緊的一句話。

像是有悠揚的笛聲,穿過重重迷霧傳入耳中。

係統給她的醫書,會刪掉超越這個時代工業水平的技術。其實有時對她也是一種誤導——畢竟真正的聽診器,是標準的近代產物,還被稱為醫學進入現代醫學的裡程碑。

大唐完全沒有橡膠這個概念、沒有完整的工業體係,連聽診器上那根橡膠管都做不出來,何況是標準化聽診器。所以係統給的醫書裡,沒有這種現代醫療器具。

但她其實可以靠自己做出‘醫生之笛’。

*

薑沃是被李師父點回來的:“怎麼走神了?困了嗎?”

她轉頭問曾親手改造過渾天儀的李淳風,眨眨眼道:“不困——師父,我有一物,想請您幫我看一看。”

李淳風點頭:“拿來吧。”

薑沃:“我才剛想到,等我回去做個最基本款,就拿來給師傅看。”

李淳風頗為警惕,但警惕中分明又帶了點期待:“是新的炊具嗎?”說完似乎被自己說餓了,轉頭問袁天罡:“袁師餓不餓,我去弄點吃的吧。”

一直在旁邊曬星星的袁天罡立刻坐起來:“好啊!”

薑沃:……

下回吧,下回把掛爐烤鴨給師父描述一下。

反正煉丹房都改成廚房了,也不差多加個掛爐用來烤鴨了。

*

於是下了夜班,薑沃沒有如常補眠,而是尋人要了許多長短粗細不一的竹子來。

她覺得現代聽診器都做的標準化長度,一定是經過試驗的,是最方便聲音傳導過來的長度。她就照著差不多長短的挑了許多竹子。

媚娘進門的時候,就見薑沃在擺弄一根竹管,竹管兩頭粗細略有不同。隻見薑沃還特彆認真把竹管的一頭貼在桌子上,以手輕叩桌麵,然後側耳去聽。

“這是做什麼呢?”

媚娘走近後,才發現桌上不隻有一根竹管,而是堆了幾十根。

薑沃就拉她坐下:“姐姐彆動,讓我聽一聽。”

她先起身把門關上,儘可能隔絕了外麵的雜音,然後開始把各種竹子放在媚娘胸口處聽。

先是判斷出竹管粗的那一頭擱在人身上聽得更清晰後,薑沃又開始換不同的粗細長短來聽。

然後按照聽到聲音的清晰度標注出來。

媚娘雖沒看明白,但也隻由著她擺弄。

因看出來她是在凝神聽什麼聲音,媚娘就連話都不說,一直安靜坐著。

直到薑沃都試驗完,媚娘才笑道:“你是不是又夢見什麼了?”

“這回真的是個好東西!等做出來給姐姐一個!”

下晌,她帶著許多竹管出門:“姐姐今晚還是不用等我,還得去觀星台。”

其實這一晚,師徒三人並沒有務正業,觀測星辰。而是都在研究,怎麼樣才能把聲音更清晰地傳到耳中。

李淳風現場開始改造竹管。薑沃提意見把一頭嵌入金屬塊也被李淳風接納,他不但去拿了銅片、鐵片等金屬,還拿了石片、玉片等石料,挨個試驗過去。

袁天罡被他們兩個人輪流當成實驗體來聽心跳,後半夜都麻了,對李淳風道:“能不能換我聽聽你?我這被聽的也不能動,也不能說話,是要憋壞老人家了。”

一夜過去,師徒三人最終將範圍縮小到四張圖紙,李淳風慣了晝伏夜出,倒是神采奕奕,很是滿意點頭道:“還要將作監好生做幾個模具出來,將這些接口處的縫隙都徹底封死,才好知道到底哪一個傳的音最清晰。”

畢竟他今夜隻是粗做,不夠精細,判斷不出來最佳款。

手工大佬李淳風興致勃勃說完,沒有得到應和,轉眼就見到袁天罡和薑沃都睡眼惺忪。

沒辦法,原來哪怕是夜裡觀星,其實也沒有通宵達旦的,基本後半夜就可以去值房眠一眠。

這回卻是結結實實一直忙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中間彆說吃飯了,連水都沒喝一口。

薑沃望著天邊微光,想起那句著名的話:你見過淩晨四點的京城嗎?

我最近見得太多了。

*

將作監的動作很快,薑沃送過去圖紙不過三日,就有將作監的小宦官跑腿過來,說是幾個‘笛子’都做好了,請薑太史丞親自過去看一眼,若有微瑕,能夠現場就改了。

這日傍晚。

媚娘見薑沃捧了幾個匣子回來,好奇道:“這就是你說的‘聽診器’?”

薑沃取出最上麵的一個遞給媚娘:“姐姐聽一聽我的心跳聲。”說著將金屬端放在自己的左側心口,媚娘則將耳朵放在木管的另一側。

清晰的聲音穿過來,媚娘握著木管,微有些錯愕的抬頭:人的心跳聲,原來可以這麼響嗎?

薑沃哪怕已經聽過了,此時也忍不住也取過一隻‘聽診器’來,聽媚娘的心跳。

門窗未關,在夏日的啾啾蟬鳴中,她還是清晰的聽到了——

“咚-咚-咚-”

健康的、規律的、有力的心跳聲,代表著一顆心臟在良好運轉著,是生命的聲音。

這真是世上最動聽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