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大唐武德(1 / 2)

高句麗, 遼東城。

不,此刻應該稱大唐的遼東城,城頭已經變換了旗幟。

隻是遼東城內的高句麗的官員、人口、財物還在厘清中, 大軍便未入城, 還駐紮在城外營地。

大軍正中,是皇帝的營帳。

長孫無忌走到中軍黃帳前, 示意門口守著的雲湖去給他通傳, 他要請見聖人——遼東城已破,附近的白岩城應當也很快能拿下。

下一步大棋, 該由皇帝來決定是否進攻重城安市。

安市可是硬骨頭,城池堅固兵精糧足。

長孫無忌隨軍東征, 自然也頗為勞累。此時他站在帳外,邊掐自己眉心邊讓雲湖去通報。

誰料雲湖公公看起來一臉為難,竟是踟躕著不知該不該通報的模樣。

帳子裡麵隱隱傳來說話聲。

長孫無忌心中生奇:誰在裡麵?不對啊, 軍中能有資格麵聖的人,剛才都跟他在一起——圍攻遼東後,水陸兩大行軍大總管李勣、張亮完成會師, 李道宗等幾位副行軍總管也齊聚軍中,方才他們還在一起激烈討論(爭吵)到底下一步該進攻哪裡。

正因各執己見誰都說服不了誰,這才推了長孫無忌來問皇帝。

那現在帳子裡是誰?

帳中忽然有皇帝的笑聲傳來:“好!說的好。”

長孫無忌聽皇帝這麼輕快的笑聲,如此誇讚的語氣,忽然一種很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於是他等不及雲湖進去通報了,直接在帳外說了一聲:“臣長孫無忌求見。”然後就自己撩開簾子進去了。

進門看清皇帝旁邊坐著的人後, 長孫無忌當場眼前一黑,恨不得一頭栽在地上,免得再麵對這個殘酷的現實世界。

心裡霎那間浮現一個念頭:魏征,求求你活過來吧。

真的, 求求了——

就在這烽煙還未徹底熄滅、尤能聞到血腥氣的遼東城,兩國交戰的最前線,皇帝身邊坐著的,居然是本來應該留守定州的太子!

長孫無忌因為太過震驚與憤怒,整個人反而有種異常的平靜,麻木行禮:“臣見過陛下,見過太子殿下。”

皇帝如常擺手:“免禮。”

李治也笑眯眯如常來扶:“舅舅來了?不必多禮。”

長孫無忌:……你們父子倆不要人不發火,就把人當傻瓜啊!裝的若無其事,難道這事兒就能這麼過去了?

於是他立刻轉向皇帝,拿出了當年魏征的冷臉:“陛下!陛下早有諾於群臣‘不令太子至戰場’。今番此舉,可守信否?可安心否?又要置天下萬民於何地?”

然而再拿出魏征臉來,他也不是魏征,皇帝甚至一點兒心虛都沒有,很理直氣壯道:“你記錯了,朕許諾卿等的原話是:不令太子至險境——這不,朕拿下遼東城後,才讓稚奴過來的。”

長孫無忌忍住吐血的感覺,努力跟皇帝講道理:“遼東城雖破,但戰事未定,敵軍環伺。陛下不是已經調兵準備不日攻打白岩城嗎?”也就是說,附近還有一城準備拚命的敵軍呐!

若是高句麗知道大唐的皇帝太子竟然同時就在遼東城外,隻怕要不惜一切代價把人留下。

皇帝依舊很理直氣壯點頭:“是,正因為要打白岩城,才把稚奴叫來看著——若是都打完了,他學什麼呢?”

長孫無忌被堵的臉通紅,心裡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學什麼都行,彆學陛下您居然用話術騙我們這些臣子就行!

李治看出了長孫無忌的崩潰,就出言道:“舅舅,你看我來都來了,要是現在走,估計才危險。”

長孫無忌無話可說心梗而去,連自己來乾什麼都忘記了,火速回到方才議事之處,準備讓所有人都體會一下他的崩潰。

*

見長孫無忌走了,皇帝就繼續方才的話:“稚奴過來,朕給你留了好東西。”

邊說邊帶兒子走到一張輿圖前。

比人還高的輿圖釘在一塊木板上,城池用一種赭石色畫的分明,每一座城池上麵還釘著很粗的鐵釘。

李治起初沒弄懂父皇要送他什麼。

還是皇帝執起幼子的手,與他一起拔掉了‘遼東城’上釘著的鐵釘。

“朕原來征戰天下時,就很期待攻克一座城池後,回來取下鐵釘的這一刻。稚奴覺得如何?”

皇帝鬆開手,讓他年輕的太子自己去拔:“不止遼東城。”二鳳皇帝邊將已經攻破的城池一一道來:“玄菟、橫山、蓋牟……唔,已拿下六城了。”

隨著皇帝的計數,李治就一一拔去——其實他在定州負責軍需事,所有的戰事也都會第一時間接到捷報。他早知道大軍已經攻下了哪些城池。

但聽父皇親口說來,再親手拔掉這些釘子,心境又不同!

皇帝指著接下來要拔除的鐵釘:“高句麗與東突厥、薛延陀不一樣,很難畢其功於一役。”

他指著牆上的輿圖,散落的一枚枚城池:如果說打突厥是橫推,那麼打高句麗,就是需要一個個去耐心地拔掉這些錨點。

且高句麗的城池,有不少還都是硬釘子。

李治不免問道:“父皇至今還沒有用火藥?”

二鳳皇帝搖頭。

沒錯,李淳風從年初跟著大軍出發,結果小半年過去了,還沒正式上崗——皇帝直接打就連下六城,暫時還沒有用上特意帶來的秘密武器。

於是在旁人看來,軍營裡最閒的就是李仙師了。

每下一座城池,就見他帶著幾個人在城裡遊蕩,通過帶來的精通兩國語言的小吏,密集地跟當地人交談。要不是他名聲在外,就他這與高句麗人的來往頻率,都得讓軍中當成細作給他抓了。

二鳳皇帝也不管他:李淳風做事一向有分寸,隨他去就是了。

“火藥不必這麼早就拿出來用。”

真有堅固頑抗之城再用也不遲,這種前所未有的新型殺器,第一次出其不意用的時候才最有效果。

*

次日,當太子跟在皇帝身後出現時,因為有長孫無忌的預警,諸位將軍都沒有露出什麼驚容來,恭恭敬敬向太子行禮。

長孫無忌不由後悔起來:早知道昨日不告訴他們,今天也讓他們失態一回!這倒好,搞得他一個人自驚自怪一驚一乍似的。

此番東征高句麗,在皇帝的安排下,各路軍出發時間都不一樣,走的路線也不相同,此時終於在遼東城下會和。

皇帝環視各路領兵將領,對他們之前的表現先給予了肯定,然後握掌為拳道:“從今日起,全軍聽朕號令。”

以李勣、張亮為首的將領們,皆神色振奮,齊聲應和如雷。

陛下不光是皇帝,更是他們最願托付性命的的三軍統帥!

如李勣、李道宗等人都已做過多年將領,知道為帥為將者,一個決定便是許多兵士的性命。

他們也能感覺到,自己說出口的每個詞都沉甸甸壓在肩膀上,是莫大的壓力。

饒是鐵血如李勣,有時候都會懷念當年在李靖大將軍帳下的時候,可以將性命托付給一個用兵如神的將帥,他就負責酣暢淋漓地殺上戰場就是了。

可惜,李靖大將軍年老不能出征後,在李勣等人的心裡,已經沒有值得他們折服聽命的將領了,他們本身已然是這世間最頂尖的名將,比起相信彆人,他們自然更相信自己,除了——

除了大唐的天策上將!

他們會不假思索將性命托付,聽從他的指揮,指哪兒打哪奮力拚殺。

相信背後站著的將帥,會帶領他們走向勝利,一如從前許多年。

*

皇帝很快排布完攻打白岩城之事:李勣負責攻城,李道宗領兵一萬負責阻擊高句麗援軍,張亮負責與太子一起駐守遼東城……各自安排過後,皇帝又對李勣道:“你麾下那個新提拔的先鋒將,讓他留下來。”

李勣一怔,隨後就了然:應當是皇帝看重其勇猛,要留下護衛太子吧。

於是立刻領命。

隻是心裡稍微有點惋惜:這個新人先鋒將,實在是勇不可擋,銳氣過人。他原本都已經想好了怎麼安排他去破西南城門……不過,還是太子的安危為先。

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麼,皇帝就對李勣道:“朕留下你一個先鋒將,再補給你一個如何?”

“陛下吩咐。”

“朕。”

聽皇帝說了一個‘朕……’之後就沒有下文了,李勣起初還在靜靜等著,等了片刻,驟然明白過來,忍不住霍然抬頭問道:“陛下的意思是?!”

二鳳皇帝點頭:“沒錯,朕為先鋒。”

為秦王時,他就習慣了每逢出戰,必皂衣玄甲親為先鋒領帥諸軍。有時候還會拿自己做個誘餌,引敵軍入圈套。

李勣震驚後,也就重重點頭:“臣領旨!”

旁邊長孫無忌立刻捂住心口:哪有讓原本的先鋒將在城內守衛太子,然後一個皇帝跑出去做先鋒帶頭衝的啊!

作為唯一一個跟到前線來的宰輔,長孫無忌覺得自己頭都要禿了。

其實原本在京中時,長孫無忌對房玄齡一直隱隱壓他一頭是很不痛快,但現在卻無比懷念起了房玄齡。

也懷念在定州負責軍需的褚遂良等人,甚至連劉洎都開始想念了——他雖然想摘自己的桃子,但以往倒也是個直言進諫的人,可以一起勸阻皇帝。

然而所有的想念都是想象。

長孫無忌隻好眼睜睜看這件事安排下去,愁的看起來瞬間都憔悴了好幾歲。

*

好在他不知皇帝跟太子之後的對話。

“稚奴,若是朕給你尋一處安全的高地,還會派親隨護衛你——稚奴敢不敢離開遼東城,去此地親眼看著朕打下白岩城。”

李治立刻應道:“父皇禦駕親征,甚至親為先鋒,兒子不過出城去觀戰,如何不敢!”

皇帝笑著拍拍兒子的肩膀:“好孩子。”又囑咐道:“事先不必告訴你舅舅了。”

可彆為了個城池,把大舅子再給氣個好歹出來,就得不償失了。

等事成後再說吧。

其實二鳳皇帝每個‘浪到飛起’的操作,都不是虎,而是有周密的計劃的。

早在出征前,他就決定要選一城,親自攻城給太子看,讓他親見得國不易,了解將士血戰沙場的艱險——若不親眼所見,隻是從書本和師長口中聽到,他或許不能真的明白。

隻有親眼見過沙場,見過血,才知這大唐的山河來之何等不易。

當然,教導兒子重要,保住太子的安全更重要。所以他選了十拿九穩的白岩城做教材,而不是遼東城。

並且除了數百忠心耿耿的親隨,他還安排了一個新發掘的驍勇之士守衛太子:大唐每回對外征戰,除了用府兵,也會征兵。這人就是應征‘高句麗之戰’的新兵。

雖是新兵,但在破遼東城一戰中,衝鋒在先,極為勇猛,皇帝一見便頗喜。因此於戰後,特意命人尋了此人引來,賜了些絹帛,又從普通兵士直接連提兩級,封了從七品翊麾校尉,先在李勣帳下做個先鋒將。

雲湖公公回稟:薛校尉已經奉命在帳外候著了。

皇帝命宣。

李治打量了下這位被父皇誇讚,初初嶄露頭角的三十來歲校尉。

“末將薛仁貴,見過陛下、見過太子殿下!”

*

白岩城外的山崖上,李治望著不遠處的戰場,盯著那個熟悉的玄甲身影在其中廝殺,覺得手心發麻,熱血似乎衝向頭頂,他耳畔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咚咚’心跳聲,壯如軍鼓。

他想起舅舅之前跟他講的父皇早年征戰事——也不隻舅舅,太多人與他講過父皇太多的戰績。

隻是長孫無忌最喜歡講皇帝年輕的時候。李治也最願意聽:那時候父皇才十九歲,祖父和大伯李建成被宋老生所阻困,父皇帶人去救,親殺入重圍,戰到“兩刀皆缺,流血滿袖,灑之複戰。”就此殺退敵軍。[1]

他終於親眼見到了。

父皇是如何打下來的天下。

李治也於此殺聲震天的沙場上,深深明白了,父皇為何不顧群臣反對,冒險要將他帶來遼東,置身戰場之中。

他原本就想做個好太子,好皇帝,可親眼見過父皇率軍廝殺後,他的手緊緊握住父皇留給他的腰刀:他會拚了命去做個好皇帝!

**

長安。

七月裡下了一場大雨,終於涼爽了起來。

今日原是薑沃的休沐日,正在跟媚娘對坐邊看書邊說話,就來了個太史局的小宦官,說是有李淳風的信到了。

這種要緊信函需得薑沃本人落印留名,才能取走,旁人無法代取。

於是她又去了趟太史局,把師父的信拿了回來。

薑沃進門,媚娘就抬起頭關切道:“遼東如何,天冷下來了嗎?”

媚娘邊問邊壘了壘手邊搖搖欲墜的書,是幾本摞在一起的兵書。出名如《孫子兵法》《太公六韜》都不必說,媚娘正在細看的,卻是薑沃拿回來的一本《衛公兵法手記》。

衛公,更具體的稱呼是:大唐衛公李靖。

作為初唐戰神級彆的人物,李靖如今已年邁,數年未披甲掛帥。衛公便也如孫神醫一般,將自己多年征戰沙場所悟之道,寫成兵法手記,要傳給大唐後世將領。

皇帝是要求將領們皆熟讀此書的。

薑沃不是將領,但也有法子搞到一本。

此時她走到桌前,與媚娘一起將桌上的筆墨先挪開,免得不小心汙了書信。這才把李淳風的書信拿出來看。

李淳風給袁師和弟子寫的信,很有分寸,一點兒軍機要事不提,頂多提一句如今駐紮在何處城池。其餘的便都是大篇記述高句麗的風水地貌、氣候風象……

“遼東的天,開始變冷了。”

薑沃記得曆史上二鳳皇帝親征高句麗,起初連克十一城,並無太大阻礙,最後就是在高句麗一座名為安市的堅城下受阻,城固難破再加上天氣嚴寒,在這兩種不利情況下退兵的。

因最終未下安城,甚至因嚴寒折損了不少兵士,故而這一征雖重創了高句麗,遷了遼、蓋、岩三州數萬人口入大唐,但以二鳳皇帝的標準來看,這一仗自然是有些遺憾的。[2]

天時不與,實莫奈何。

薑沃把李淳風的信展平收好:師父能夠在信上寫明的消息,一定都是稟過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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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市城外。

議事帳內,諸將領討論的‘熱火朝天’。

“該到了用火藥的時候了!這幾日衝車、投石車都已經用過了,安市城城牆實在太過堅固難以衝開。既然帶了火藥來,為何不用呢?”

“還是先彆用了,再試試築土山法。畢竟聖人之前曾說過,火藥出其不意才最能克敵。如今安市城雖很是堅固,但彆忘了還有都城平壤。不如依舊將火藥秘斂,到了平壤城下再炸個出其不意,豈不是好?”

這位話音剛落,自有反對之聲,因築土山法攻城是最古老的法子之一——當對麵城牆堅固,便不再求從正門攻城,而是築起一道比城牆還高的土山,形成壓頂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