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以身相許(2 / 2)

薑沃也早聽媚娘說過,有些小吃,倒是坊子內更地道,口味更佳。

此時就聽崔朝說起,這一座坊中,就有一家小鋪做的‘棋子湯餅’做的最好吃。白日裡還會有人跨坊子專門來吃,買賣到夜裡才會稀一些。

崔朝便問她願意去外頭吃,還是他去買回來在家中吃。

薑沃自然興致勃勃要去吃現場:“湯餅還是要吃現成的才好吃吧。”

崔朝莞爾點頭,忽然又加了一句:“正好,我還有件有趣的事情要跟太史令說。”

薑沃滿心都是湯餅,隨口道:“好啊,正好邊吃邊說。”

*

所謂棋子湯餅,其實就是圓形的麵片兒湯。有點像薑沃小時候吃的貓耳朵麵片。

隻因這老板彆出心裁,做了兩種顏色的麵片兒,所以叫做棋子湯餅。

那麵片就不重要了,最要緊的就是湯好喝。讓她想起《紅樓夢》裡賈寶玉被打了之後,要喝小荷葉小蓮蓬湯,鳳姐兒就道,不過是拿模子印了麵的花樣出來,主要還是好湯。

這湯裡倒是沒有荷葉的清香,但獨有一種醇厚鮮美,似有鮮筍,又似放了些乾海貨提鮮——不過,這湯頭是人家的生意之本,薑沃當然不能去問。

薑沃喝了兩口,就覺得驅散了一路走來的皮膚上浸潤的微寒,也覺得胃裡很舒服。

兩人就這樣坐在小小的食鋪內,慢慢吃完了眼前的湯餅。

薑沃吃飽喝足,覺得這一天好生放鬆,就帶著愜意笑意抬頭問崔朝道:“你說有意思的事情,是什麼?”

崔朝就道:“說來,之前崔氏之事,我還欠太史令一個大人情,不知如何償還?”

薑沃一怔:“償還?彼此相助罷了,不算什麼的。”

“可今日在馬車上,太史令可不是這麼說的。”

薑沃:?

見崔朝隻望著她不說話,眼中倒是情緒浮動,似有許多言語。

薑沃心底忽然浮現出來很不祥的預感。

好像,她好像有點印象……

就在她努力找回記憶時,記憶被直接問到了臉上:“太史令說,讓我以身相許,不知這話還算不算數?”

薑沃看著眼前的空碗,下決心道:是時候戒酒了!

酒色誤人啊!

再抬頭,就見崔朝倒是很坦然繼續看著她:“若是這話還算數,我是願以此報答的。”

月下看美人,真是更增色三分,薑沃覺得自己的底線差點變成曲線,要靈活起來。

但還是很快醒過神來,搖頭道:“抱歉,我真不記得說過這話。要是說過,也是因為酒後亂言。”

崔朝低下眉眼,看著就令人心疼,輕聲道:“太史令果然隻是出言相戲。”

薑沃再次把持了一下自己的底線,認真道:“我於婚事上並無意,隻願一世留在朝堂之上。”

她避開不去看人,隻抬頭看著一輪明月道:“我有我想做的事情,亦有我想要輔佐的君王,所以我與嫁做人婦實在格格不入。”

“何況世家,更是不可能。”

崔朝點頭:“這我一直清楚——太史令走到今天,如何會忽然離開朝堂,更彆提會甘願受製於‘世家婦’這個身份的約束了。”那豈不是一個好好的人,忽然想不開,主動去刑部大牢嗎?

他含笑:“所以我說的是,我願意以身相許啊。”

薑沃聽出他話裡的意思,不由笑道:“你這是想把你們崔氏族長,諸多耆老給直接氣死嗎?”

崔朝無奈道:“從頭到尾,我隻是想過自己的日子。也搞不清楚他們為什麼非要生氣。”

從小沒有人管過他活的怎麼樣,等到長大了,忽然就有很多人要管他怎麼活了。

*

吃過湯餅,再坐在食肆也無事,兩人索性起身往外走去,就在坊中邊散步邊說。

這坊中有一條河流分支穿入坊子。

隻見月色下,正有幾個婦人在搗衣裳。此時還是麻布葛布的衣料多,這樣的衣裳,直接穿的話太硬不舒坦,若是孩子的皮膚,都很可能被磨破。總要提前捶搗過,讓布料變得鬆軟些才好穿。

婦人們邊搗衣邊在說話兒,同時還要看著身邊幾個頑皮稚子。

都是幾歲大的童子,顯然是離不開母親的,所以出來搗衣也得帶在身邊。

婦人們時不時就要出聲製止頑皮好動的小孩子們“彆去水邊!”“彆坐在泥地裡!”“彆打弟弟!”

有一個婦人見孩子不聽吆喝,甚至直接拎起搗衣裳用的棒槌,抓過一個孩子來就威嚇著打了兩下。

薑沃就這樣看著。

她們的眼睛哪怕在做活,也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孩子。

薑沃看了良久,崔朝就陪她站在水邊。

就在薑沃轉頭看他,要開口的時候,崔朝其實已經猜到了她要說什麼。

果然眼前人很平和很認真道:“還有,我這一世,不會有自己的孩子。”

她已經選好了自己的路,要陪在她心目中的君王身邊,要做一個手握權力的人。

如果說開始是為了健康,後來是為了陪伴朋友,那麼現在……薑沃伸出手,掌心裡停留著從樹影中透下來的月光。

金色的光芒,像是她曾經扔出去的一枚金色的骰子。

重生之骰。

這是她無可更改的道。

可一旦有孩子呢?

血脈就是他們最無可分割的聯係,不是她說讓孩子置身朝堂事外就能做到的。隻要她在朝堂之中,無論將來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少不了被扯進朝堂的漩渦。

她站的越高,一切反而越不可控。

如杜如晦對二鳳皇帝忠心耿耿,也架不住杜荷要跟太子去謀反。

若此事出現在她的孩子與媚娘的孩子之間,她又該如何?

這不是下定決心,說什麼好好教導孩子,就不會發生的事情。朝堂政治之間的選擇,又哪有什麼絕對的黑白,無非是選擇和權力罷了。

她不能保證她的孩子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將來會走上一條什麼樣的路,而且——

薑沃也不想去強硬地確保孩子做出跟她一樣的選擇,必須走上跟她一樣的路,為了她的想法而去奮鬥。

不,這是她自己的事。

孩子不但是父母的兒女,更是一個獨立的人。

畢竟,一個嬰兒從離開母親開始,就不再是母親身體的附屬,而是一個活生生有自己想法的人,有權力活自己想要的一生。

就像她選擇了媚娘,選擇了自己的道。

可她不能強迫孩子與她一樣,永遠站在媚娘這邊。

若是她都不準備讓孩子做一個獨立的個體,選擇自己的人生,那又何苦生孩子出來。

很不必要了。

這些話她沒有與崔朝說的太明白,隻是很平靜告訴他,不準備有自己的孩子。

“好。”

薑沃就見月色下,崔朝也轉頭望向她,點頭道:“挺好的。”

“我與家族鬨翻的那一日,崔侍郎叫住我說,我的子子孫孫都要寫在崔氏的譜牒上。”

“沒錯,我的父親是崔氏,母親是鄭氏。至今所有人還是稱我‘崔郎’。”

“難道再有一個孩子,讓家族更名正言順來操控他嗎?孩子是很容易被侵染的。”

崔朝笑意分明:“世上人要傳宗接代——可我傳什麼宗呢,我就是我宗族的悖逆者。”

他是因打小沒有受到家族的溫暖,所以走的義無反顧。

若是他也如盧照鄰一般,從小受到家族的嗬護和栽培,應當也會去不自覺的維護他家族的利益。

哪怕違背自己本性,也頂多會像他一樣躲開。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站在太子這邊,若是有機會,會毫不猶豫坑崔氏一把。

兩人大約站了很久,也聊了很久,薑沃再轉頭的時候,隻見搗衣的婦人都已經散去,孩子的嬉鬨聲當然也跟著離去。

安靜的隻能聽到水流潺潺。

月色灑了一路。

崔朝問道:“那現在,我們能重新談談以身相許的問題了嗎?”

薑沃看著眼前人的麵容,心裡隻有一個想法:唉,你們就拿這個考驗乾部啊。[2]

那實在很容易被美色腐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