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鳳歸(1 / 2)

薑沃還記得自己第一回來到立政殿的時候。

兩位師父帶她來麵聖, 在殿外等聖人召見前,遇到了先行出來的晉王。正如此時,她在立政殿外, 看到從裡麵走出來的太子李治。

然十二年春已過。

薑沃入內,呈上大皇子讓她帶回京的匣子。

二鳳皇帝卻沒有當場打開, 隻是右手按在匣蓋上, 慢慢撫過上頭雕刻的紋路。旁邊李治卻是認出,這是當年自己送給大哥裝種子的匣子, 當時他特意讓人在上麵刻了他親手畫的葡萄藤蔓。

皇帝對她道:“坐下來說吧。”

雲湖公公先親自送上三壺飲子,這才帶人都退了下去——陛下顯然要留太史令長談。

果然, 接下來一個多時辰,皇帝事無巨細問起長子現狀。

還有太子時不時在旁邊補問:“那大哥撿到的鬆鼠有沒有救活?”又或是:“大哥真的什麼花也種不好?”

薑沃點頭回道:“鬆鼠救活了,大公子又將其送回山上去了。”

“可這花草上……俱侍衛們說, 連在山上開著好好的野花, 大公子移栽下來, 明明也好生澆水曬日頭, 卻也沒幾日就蔫了。”實在也是,很玄幻了。

太子就轉頭對父皇笑道:“可見是吃不上大哥種的葡萄了。”

皇帝想一想兒子對著花草枯萎, 十分不解的樣子, 不禁頷首而笑。

之後又問了許多瑣事。

無論何事, 隻要薑沃見到的,皆據實以告:比如李承乾這些年根本不過元日不慶新歲這件事,哪怕她知道說出來, 陛下可能會有些心裡難受,但還是實話實說,沒有半句為安皇帝的心就隨意瞎編的話。

見她如此,皇帝倒覺得很踏實。

皇帝一一問過後, 殿中出現一時安寧的寂靜。

李治見父皇已經儘數問過,卻還沒開口讓薑沃告退,便很快心領神會,父皇應該有話想單獨問,於是他起身道:“父皇,還有許多春耕的奏疏堆在那裡。”

皇帝頷首:“稚奴先去吧。”

太子退下後,皇帝也沒立刻發問,反而沉默了好一會兒,中間甚至拿起飲子喝了兩口,又把玩了一會匣子上的瑣,最後才決定開口問道:“承乾有沒有提起過……為什麼不回朕的書信?”

薑沃隻覺一陣酸楚。

或許太子見過許多回,但這是她第一次見皇帝不像聖人,像是尋常的父親。

薑沃答道:“大公子提起過,他覺得若與陛下多有書信往來,於東宮不利。”

皇帝臉上閃過幾分放鬆與歡喜的光彩。

“這就是了。”並不是不願意回信,而是跟朕一樣,都有為國思慮的苦衷。

所以,皇帝輕輕拍了拍眼前的匣子,這回就給朕捎了東西來。

皇帝很想打開看看是什麼,不過到底忍住了——還是等著與她一起看看承乾送回什麼來吧。

皇帝俱已問完,心中又放下一事,就溫聲道:“朕無事了,回去歇幾日吧。”

薑沃卻沒有隨言告退。

立政殿內隻有兩人,難得連太子都不在。

這應當是她最後一次單獨麵對二鳳皇帝的機會了。

“怎麼?”見她沒有依言告退,皇帝也沒惱,隻是笑笑問道:“是還有什麼想說的?”

“是。臣還有一事。”

看著皇帝鬢邊白發,她心中忽然就平靜篤定下來。

她想告訴眼前的帝王。

薑沃抬頭道:“去歲,陛下曾召臣至含風殿,聽法師與兩位師父論起讖緯之術與推演後世。”

“今年進京的路上,臣做了一個夢。”

“似是千百年後的華夏。”

殿中日光豐沛,金色的陽光流淌在光滑如鏡的地麵上。

皇帝眼睛也明亮如日光:“說來朕聽聽。”

“臣夢見了一間學堂。”是夢,卻也是她曾經的每一天。

“裡麵坐滿了孩子,每一個都麵容紅潤,衣衫潔淨。”

“臣也變成了裡麵的一個孩子。”

她從袖中取出一幅畫——總歸是與大畫師閻立本相識這些年,薑沃覺得自己這幅畫,畫的還不錯。

用的俱是細筆勾線:方正的教室、鐵質的桌椅,大扇的玻璃窗、吊燈電扇,甚至黑板與投影儀……

她全都畫了下來。

二鳳皇帝接過這張畫,看了半晌,這像是一座學堂,但又完全不是他曾經見過的學堂。

他抬起頭:“既然是學堂,那在講什麼?”

薑沃認真道:“老師在講一千三百年前的貞觀年間。”

“一千三百多年……”皇帝先是一怔,下意識重複了一遍,然後雙眸愈亮:“好!若真如此,可見千載後華夏依舊!”

依舊在學華夏之史,必是家國長存!

薑沃望著皇帝的欣悅:是啊,陛下,千年後,我們依舊坐在教室裡,學習著中華曆史,學習著您開創的貞觀之治,感慨著懷念著那個大唐。

接下來,皇帝根本沒有問起她夢中,千年後世人如何評價他,評價貞觀一朝,反而直接篤定道:“千年後人讀我國史,必覺鴻勳茂業粲然可觀!”[1]

這便是二鳳皇帝的自信與魄力,他從未懷疑過自己一手打造的功業,正如大唐之氣度,從來自信睥睨磅礴大氣。

薑沃重重點頭:“是,千載後世人依舊稱頌貞觀。”

她望著眼前哪怕霜雪覆鬢,也依舊不改如日亮烈的帝王:“後世皆仰陛下是千載難逢的明君。”

皇帝聞言絲毫沒有猶疑,他慨然一笑,意氣風發神采煥然:“朕自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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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天兒熱的很早。

才三月裡,便熱的人有些煩躁。

太子上書,請皇帝儘早移駕翠微宮避暑。

皇帝允準。

然而就在聖駕準備啟程的前一日,衛國公之子李德獎入宮求見太子。

衛國公李靖病重不起,府中已將棺槨齊備。

李德獎告退後好久,李治還坐在東宮的書房不肯出來:怎麼偏偏是現在,怎麼又偏偏是衛國公?

衛國公李靖,從秦王府至今,追隨皇帝三十餘年。

皇帝曾將三軍之任,一委李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