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手裡的白子一下下敲在棋盤上——哪怕她知前路必有風霜雨雪,雲波詭譎,又或有刀斧加身之險,性命飄搖之危。
但,媚娘還是覺得從心底湧出一陣前所未有的振奮與渴望。
“我真是,已經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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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夕陽西下時分,皇帝到了感業寺門口。
他亦是縱馬而來。
一路疾馳,身後跟著的小山差點被累死。
他原想叩門,卻在叩第一下的時候,發現門開了一道縫。
原來並沒有鎖。
李治將馬鞭扔給身後的小山,自己推門走進去。
就見媚娘坐在庭院中,對他嫣然一笑。
“我一直在等著陛下。”
在院中坐看夕陽的媚娘站起身,踩著金紅色的落日餘暉,一步步走向皇帝。
走的極近了,才仰頭看著皇帝的麵容,伸手撫了撫:“陛下受苦了。”
皇帝於冬日縱馬而來,身上穿著厚厚的玄色大氅,此時張開雙臂,把媚娘整個人也裹在他大氅裡。
看起來是他將媚娘圈在他大氅裡,實則卻是他低下頭,將麵容埋在眼前人的肩處,放鬆的將一部分重量壓在對方身上。
至此,他才覺得這漫長的一天,終於過去了——
“媚娘,我真的好倦。”
媚娘像是在為一隻受傷的小動物順毛一樣,順了順皇帝,輕聲道:“好了,都要好了。”
*
夜裡,兩人坐在同一張榻上看窗外星辰。
“媚娘竟認得這許多星辰。”李治聽她將星辰一枚枚數過去,隻驚訝了一下,隨後就了然道:“是我糊塗了,你跟太史令是至交,怎麼會不知星辰。”
媚娘點頭:“是,這些年總聽她說,也就大半都記住了。”
兩人就這樣數了好一會兒星星。
直到將她記得名字的星辰數完,媚娘才轉過來麵對皇帝:“陛下心裡好些了嗎?”
李治沒搖頭也沒點頭。
隻是伸出了手。
“明明做了皇帝,朕卻覺得掌心空空。”
“朕有時也覺得有趣。”
“他們明明是要從朕手裡搶走權柄,卻還要臉麵,會假惺惺的來征求朕的允諾,還要朕的許可為他們正名。”
“他們想讓朕做什麼呢?做一尊不會說話,任由他們的喉舌去替朕發聲的神像嗎?還是乾脆去做一塊靈位。”
“陛下。”
皇帝隻覺得掌心微微一沉,低頭去看,隻見媚娘將手覆在他掌心。
“陛下不是兩手空空。”
“先帝將江山交到陛下手中,陛下一定能掌的住。”
媚娘側首道:“我會陪著陛下。”
李治亦轉頭,將此時媚娘的麵容神色看的清楚:“好。”
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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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
媚娘一如既往醒的很早。
冬日裡還是漆黑一片。
她昨夜特意於外間留下一小盞油燈,此時就著豆粒大小的光走到門前,看了看廊下的滴漏水刻,算了算時辰。
這才回身點起了幾盞燈,把屋裡照亮。
然後重新坐回床邊喚皇帝起身。
“陛下。”
皇帝微睜眼,帶著晨起時不自知的蹙眉。
聲音裡倦意深重:“到時辰了?”
雖然很困倦,但李治還是要即刻起來:昨日過來是意料之外,一定要早點趕回去,彆誤了早朝惹人懷疑非議才是。
媚娘伸手輕輕按住他:“陛下再躺一會兒吧,我特意早了一點叫陛下——知道陛下若是剛醒過來就接著起身,會頭疼好一會兒。”
皇帝聞言,就睡眼惺忪點頭,抱著被子繼續躺著閉目養神。隻動了動手指,捉住媚娘垂下來的青絲,在指尖繞了幾圈。
如此靜躺了一刻後,才坐起身來。
此時皇帝的雙眸中已然很清醒。
神色較之昨日也恢複了以往的柔和平靜。
皇帝離開感業寺的時候,天還是黑的。
隻是這種黑已經不再深重如墨,而是像黑色的絲絨一般,開始泛起點點微光。
媚娘就看著這點微光,逐漸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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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大朝會。
監察禦史韋思謙彈劾尚書右仆射褚遂良,抑買強買田地。
薑沃手持笏板立於朝上,看著這位三十來歲,並不畏懼太尉與右仆射威勢,秉公彈劾的禦史——
崔朝說找到一位禦史好友彈劾褚遂良時,薑沃一開始並未想到是這位。
這位將來官至武周朝宰輔的韋思謙。
褚遂良此事,人證物證俱全,皇帝罕見勃然大怒。
他一向對先帝留下的重臣很客氣,這還是第一次疾言厲色當朝斥責老臣。
長孫無忌作為太尉,自坐在朝堂最前麵,起初隻是聽著沒乾涉皇帝發火——褚遂良這事兒辦的也確實錯了,但當皇帝斥道‘有違聖旨’‘何堪先帝托付輔政之臣’等重話時,就有些蹙眉難坐了。
這些罪名要是落實了,褚遂良不得跟劉洎一個下場。
於是長孫無忌環顧身旁幾位宰輔——他與褚遂良走的近人儘皆知,此時他倒是不好站出來為褚遂良求情。而且……長孫無忌也要臉,覺得褚遂良這事兒辦的是不漂亮。
好歹也是個宰輔了,怎麼,你就差這一百畝地啊!
居然去強買人家從八品官員家裡的,強買也罷了,竟然還收拾不利索尾巴,令人告到禦史台,鬨到朝上人儘皆知,丟不丟份!
於是長孫無忌以目光示意其餘人替褚遂良求情。
卻見門下省侍中張行成站起身,道該依律判罰,以警朝臣勿違詔令。
而與他同為中書令的高季輔沒說話——他也不用說話,韋思謙就是他的學生,一個年輕禦史敢於在群臣皆在的大朝會上彈劾褚遂良,已經能夠表明高季輔的態度。
這兩個人……平時倒看不出來,有這樣大的主意。
長孫無忌先放下對這兩位的揣測,隻是蹙眉去看跟他更相熟的李勣。
尚書左仆射李勣,卻像是沒見過這朝上的地磚一樣,正在特彆認真低頭看地麵,仿佛周圍一切人事都與他無關。
隻有於誌寧站起來,乾巴巴說了一句:“陛下息怒,右仆射並未違詔,侵占民田……”
才說了一句,就被罕見發火的皇帝打斷:“難道於相覺得,一朝宰輔,非得侵奪民田至百姓家破人亡才算完嗎!”
於誌寧噎住了。
他本來就是看在長孫無忌麵子上才求一句情,被皇帝一問,也默默退了,心中不免道:太尉真是的,自己不肯丟人,害得我丟這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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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後。
趙國公府。
長孫無忌實惱火,忍不住擊案對褚遂良嗬道:“你府上就差那一百畝田!你瞧瞧這辦的是什麼事!”
褚遂良也滿臉晦氣:他當然不差那一百畝,但他這些年名下掛了不少良田,正好中間隔著這一百畝。
一打聽,田主隻是一個鴻臚寺譯語人。
這不就……
“還請太尉幫我向陛下求情!”
褚遂良也感覺,這些宰輔裡,陛下對他很一般。彆說比不上對太尉,甚至還比不上對張行成這半個老師。
於是此事,褚遂良隻能向長孫無忌求助。
長孫無忌捏了捏眉心:“我自會去給你求情,你自己也彆忘了去禦前請罪!此事可大可小,全在陛下心意。你也知陛下年輕,性子上來難免任性。若他實惱你,非要從重發落,隻怕你要出去待個一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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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遂良滿心懊喪去禦前請罪時,正好看到臉上帶著圓滑笑容迎出來的程公公。
這位程公公八麵玲瓏,此時就壓低了聲音對他道:“右仆射先回去吧,陛下這幾日心情都不太好。”
“不太好?”
褚遂良今日過來,就做好了準備,從袖中取出沉甸甸的金餅,塞給小山。
因他以往自恃宰輔身份,從來沒塞過錢,動作還很生疏。
小山收的倒是很熟練,然後壓低了聲音道:“陛下近來有一煩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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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皇帝是看上了感業寺一個才人所以心煩,褚遂良深覺自己倒黴:他說呢,皇帝一向性情最溫厚,以往對他們這些老臣都很客氣。這次不過一百畝地,就發了如此大的脾氣,原來是自己撞上了皇帝的煩心期。
對褚遂良來說,陛下後宮微末小事,跟自己的官位相比,簡直不需要選擇。
可惜他也做不了主,連忙出宮跟長孫無忌商議。
長孫無忌一聽便要拒絕:從感業寺接人進宮,這怎麼行!
但見褚遂良在跟前一臉焦急,隻好長歎道:“若隻是先前掖庭裡的一個才人,陛下非惦記著,便由著他吧!”先將陛下哄高興些也好。
“隻是此事不好聽,對外隻道,陛下幼時多病,現為陛下安康計,特擇一命格相合女子,入宮伺候罷了。”
“將那什麼才人的生辰八字,送去太史局。”
“與太史令道,出一份八字合宜的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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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局。
薑沃接到了長孫太尉的吩咐,以及一份熟悉的生辰八字。
她唇邊含笑。
一筆一劃寫下‘吉語’。
薑沃實在歡喜,這張‘邀請函’是她來寫。
她終於等到——
她的君王入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