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如沐春風(1 / 2)

中書省位於太極殿之西。

薑沃穿過延明門, 就見中書省宏麗闊朗的署衙。

中書省佐天子掌天下大政詔令,一道道詔書製文在這裡擬成,傳於天下。隻走到這裡, 看到巍峨高台,看到來往匆忙的朝臣, 就覺肅穆。

薑沃來到大堂,將長孫太尉交代的公務交給大堂內專門負責傳信的小吏,然後候在大堂一側。

偶爾有相熟的禮部或是太常寺官員走過,彼此見禮寒暄兩句。

*

長孫無忌仍是在跟褚遂良相談。

這是事發後第三日,兩人在談的是, 此事估計難一筆勾銷小事化無。頂多是大事化小,請陛下從輕發落。

既然總得發落一一, 那就要算好發落去哪裡, 才能將損失降到最小。

正談著, 見有小吏叩門, 送上太史局的公文。

長孫無忌示意小吏將兩份公文擱在桌上, 等他有空再用印——各衙署間的公文, 多是一式兩份。

譬如太史局算過的吉期要送往禮部, 都是一出兩份, 由接手此公文的官員押字留章, 一份留在禮部, 一份再送回太史局——以免萬一將來出了差錯,彼此來回推諉,要各自留檔。

長孫無忌每日要押字用印的公文太多,他擺手讓那小吏下去,那小吏一猶豫:“太尉,這公文是太史令親自送來的。”

長孫無忌一頓, 思慮了下後才點頭道:“那讓她進來吧。”

與以往給太史局的明確公務不同,這次他給太史局的隻有一封語焉不詳的手書,讓太史令為一個女子的生辰八字寫個‘命格相宜’的批命。

這樣含糊的吩咐,想來太史局有些不安,生恐將來擔責受過,所以特來麵送公文。

褚遂良也自以為明白太史局的顧慮,還在旁道:“袁李一人後,這位太史令雖年輕,倒也是個謹慎人。”

果然,隻見這位年輕太史令進門,無可挑剔行過禮,然後沉靜道:“恐有不妥當處,若等人傳話,不如下官親來聆太尉教誨。”

長孫無忌拿起那份‘批命公文’,隨意掃了兩眼,見都是些花團錦簇的吉利話,就頷首,當麵取過印在公文上蓋了,又親筆押字。

這才對薑沃道:“不必多慮,就如此罷。”言下之意,不該你問的彆多問,彆打聽也彆聲張,直接拿去歸檔就是了。

薑沃上前雙手接過公文,恭敬道:“是。下官明白了。”然後果然一句話不多說,直接告退。

長孫無忌對她的態度頗為滿意。

說來,這位太史令,算是朝中年輕官員裡,他比較欣賞的一類人了——

雖說長孫無忌自身性傲愛攬權專斷,但他卻不喜同樣性子的同僚,更喜沉穩謙和的朝臣。

長孫無忌眼裡,薑沃便是如此。

她是兩位仙師堅持要收的徒弟,這些年也確實有機緣,由她而起的諸如火藥、棉花、礦燈等物,長孫無忌都見過,甚至棉布現在身上就用著。

有此等機緣,卻不見驕矜,最難得的是不見搶功攬功,而是將機緣所得,俱上稟朝廷,各歸有司。

尤其是火藥事後,聽說她跟師父李淳風是冒著被炸的風險,才將最後的方子配成,高句麗一戰火藥也大有奇效。

可此後也從不見這位太史令提起此功,以此邀名邀賞。

甚至有年元宵燈會,李勣見到煙火,主動提起當日九成宮山林內研製火藥的辛苦,這位太史令還笑謙了兩句,道不覺辛勞,隻要有助於大唐與陛下便足矣。

長孫無忌當時便在心中評定:不錯,是個難得的赤心為國的朝臣。

長孫無忌甚至想過,這若是個兒郎,背後無家族卻有兩位仙師,他說不定真願意培養一下收做己用。可惜,是個小娘子,那今生在太史局做些測算吉凶天象事,便到頭了。

於是今日見她進退有度,不該問的一點也不多問,長孫無忌還似可惜似讚歎道了一句:“年輕一輩裡,倒是個難得穩重本分的。”

褚遂良在旁隨口接話道:“她是個女官,不本分安靜些怎麼行?”

長孫無忌的火又被褚遂良給拱起來了:“是,你不是女官,所以鬨出這不本分丟人的事兒!”

褚遂良噎死。

與此同時,‘本分安靜’的薑沃,歡歡喜喜捧著長孫無忌背過書的公文,回去好好收了起來。

多謝太尉的鼎力支持!

*

長孫無忌噎過褚遂良後,還得去給他善後,頗為心累。

立政殿偏殿。

皇帝手裡拿了一卷《漢書》在看,等著——

小山進來通傳,太尉到了。

李治照舊上前托住舅舅的胳膊,使他不必行禮,還未開口,就聽長孫無忌嚴肅道:“陛下也太胡鬨了,宮外的事還要繼續瞞著臣嗎?”

那一瞬間,李治忽然覺得很欣慰:果然還是跟舅舅這種能夠猜到套路的人說話,才安心,才對路啊!

*

長孫無忌隻見年輕的皇帝避開了自己的目光,語氣有些躲閃道:“朕不知道太尉在說什麼。”

長孫無忌再加重一點語氣:“陛下去感業寺了不曾?”

皇帝這才訝然道:“舅舅如何得知?”又惱道:“是朕禦前的人嘴這樣不嚴?朕回頭就把他們都發落了。”

長孫無忌攔住皇帝:“陛下不必錯怪旁人,既出宮去就有痕跡,臣自知。”

皇帝這才低頭半晌不語,少頃才慢慢開口,似有些羞赧,卻也帶著些少年人賭氣似的堅定:“舅舅,朕是要將人接進宮來的。”

“舅舅能不能幫幫朕。”語氣軟了下去。

長孫無忌板了好一會兒臉,才在皇帝的目光中道:“這回臣為陛下名聲計,替陛下遮掩一一,以後再不可犯了。”

說著遞上太史局的公文:“便隻道是從宮外尋個命格合宜的人伺候陛下吧。”

見皇帝看過後就鬆了口氣似的笑道:“多謝舅舅。”

長孫無忌不由搖頭:唉,到底是少年人心性不定,宮中名正言順的嬪妃宮女不喜歡,偏就貪戀新奇。

又肅然道:“此舉不過稍掩人耳目罷了。到底連人的名姓都未改,實情如何,也瞞不過有心人去。臣此舉,也是讓陛下心裡有個警醒。”

以長孫家的勢力,若要把那武才人徹底換個名姓身份進宮,也能做到。

但長孫無忌沒這麼做,生怕給皇帝養成習慣,以為想要個什麼人,都能改個身份入宮。

於是跟皇帝重申,此事再不可犯。

皇帝點頭:“舅舅說的,朕都知道了。”正好,他也不需要媚娘換個身份進宮。

她本姓武,本就是掖庭的才人,他們如此相識,也就會如此走下去。

長孫無忌倒沒有接著立刻跟皇帝提起褚遂良之事,而是再次嚴肅叮囑了幾次皇帝再不許胡鬨後,就離開了。

等大理寺查過此事,上稟請聖人裁斷時,再說情也來得及。

不然,倒似他拿著私情兒女事來威脅皇帝似的。

*

兩日後。

紫薇宮。

王皇後看著坐在下頭,請過安還不肯走的蕭淑妃就心煩:“你到底要說什麼?”

她都自請禁足不出門了,結果蕭淑妃還非要來給她請安,讓她不出門也沒個清淨。

“皇後娘娘可知,陛下接進宮一個人?”

皇後點頭:“皇帝已派人來傳過話了,有一位新人入宮——據說是八字跟皇帝很合宜,為聖躬安康才選入宮服侍陛下的,給的是婕妤位。”

在王皇後看來這是尋常事。

大唐並沒有什麼集中年度選秀。皇帝宮裡嬪妃來源就那麼幾種,要不是禮聘大家出身的女子,要麼便是采選民間良家女,選好了接進宮就是了。

已經出了先帝周年,皇帝後宮本該進人了。

上回她母親柳氏進宮還說起,若是她在宮裡挑不到合適的宮女,家裡就替她去外麵尋摸些資質好的良家女。

蕭淑妃就神神秘秘道:“可不是什麼新人!娘娘可知那人是什麼身份?”

皇後因在自請禁足,又怕皇帝發落隸芙,故而也不讓隸芙出門,確實很多事不知道,見淑妃一臉神秘,也好奇起來:“是什麼身份啊?”

淑妃卻歎了口氣吊胃口道:“唉,聽聞這位的身份,妾才知為何陛下去年七夕做了那麼一首詩了——”

蕭淑妃還有感情的朗誦了兩句:“促歡今夕促,長離彆後長。輕梭聊駐織,掩淚獨悲傷。”[1]

她原是來給皇後拱火的,然而說著把自己也給弄酸了:“唉,可見陛下上心,那樣的身份,都非要把人弄進宮。”

皇後見她又是背詩又是感慨的,不由惱了:她現在最煩的就是讓她猜猜猜的謎語人好不好!

忍皇帝是沒辦法,難道還要忍你。

於是王皇後立刻就發作起來:“知道你就說,不知道你就出去。”

倒是把蕭淑妃嚇了一跳,皇後原本就直性子她知道,但也沒有這麼火爆啊。

見皇後下了逐客令,她也不敢再賣關子了,直接道:“是先帝年間掖庭的武才人呢。皇後娘娘您說,這離不離譜!”

蕭淑妃拋出這個重磅消息,果然見到王皇後和她身後形影不離的宮女隸芙一起愣住了。

驟然聽到這種消息愣住是應該的,但接下來主仆兩人的神情就讓淑妃看不懂了——隻見兩人愣過後,居然露出一種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表情。

蕭淑妃:?

“皇後娘娘……”

“淑妃退下吧。”皇後毫不客氣再次下了逐客令。

蕭淑妃帶著滿腹憋悶走了,終於體會到了遇到‘謎語人’的痛苦:你們到底明白了什麼啊!

待蕭淑妃走了,王皇後才轉頭跟隸芙抱怨道:“以後再不要給那個姓程的宦官送錢了,這消息也太不準了。”

隸芙心有戚戚點頭:她不信程望山不知感業寺事,隻怕當時是故意要分幾次才肯說透,好多要幾次錢!結果把她們可是坑慘了。

又想起蕭淑妃說的‘此事離譜’,王皇後和隸芙比較了一下她們猜出來的答案,發現是兩種南轅北轍的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