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為後世定規 我為何不能上淩煙閣?(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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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李禦史。”

“我就先與你論一論。”

但薑沃並沒有先為李敬玄彈劾自己私心事辯解,而是先問道:“方才李禦史說什麼?若論戰功,平陽昭公主入淩煙閣也未嘗不可。”

“還未嘗不可?”

薑沃盯著眼前的李敬玄。

一字一頓問道:“論功績,論身份,平陽昭公主也輪得到你評價可不可?!”

到底是掌吏部多年的重臣,如今又是宰相……李敬玄追著她質問的時候不覺得,可此時第一回直麵薑相,麵對她眉眼間的冰冷和鋒銳之色,忽然一窒。

哪怕是王神玉裴行儉等人,都覺得眼前的薑沃頗為陌生——

她在朝堂中,在外人前,一貫是雲淡風輕的神色,而在熟悉的人跟前,又有種頗為反差的輕鬆風趣。

但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她,露出這種逼人鋒芒。

有那麼一瞬間,王神玉忽然不自覺看向丹陛之上的珠簾,不知為何,他恍然覺得薑相的神色,有些像皇後……

但不過是一瞬,王神玉很快也收回了目光,專注於場上薑沃與李敬玄的對話。

隻聽薑沃道:“何為淩煙武將之功,先帝與聖人早有定論。”

不管是之前二鳳皇帝,還是今日皇帝定下的功臣,自然都給出了入閣的理由。

薑沃就一一道來:“淩煙閣上諸功臣,必有以下至少一功。”

“或揭立義旗、從龍而起。”有最開始追隨高祖起兵的,這屬於原始股,分量不同。也屬於最難複製的一條上淩煙閣條件,畢竟現在若再‘揭立義旗’,那不叫義旗,那叫造反……

“或戰功彪炳,百勝克敵。”隋末勢力很多,如李靖、李勣等人其實一開始都不是李唐這邊的人,甚至還是敵對方。但架不住後來實在能打功績彪炳。

“或開疆擴土、契闊屯夷。”李靖滅東突厥,李勣滅薛延陀,以及後來蘇定方滅百濟等都屬於此功。

故而——

薑沃對李敬玄道:“昭公主三功皆備。”公主雖年壽不久,未等到後來大唐開始對外夷作戰,但在大唐初期,她實實在在打下了疆土。

史載:“公主掠地至盩厔、武功、始平等,皆下之。”

條條皆合。

既如此,平陽昭公主入淩煙閣便是天經地義,不是未嘗不可!

“有此等軍功者,難道不該入淩煙閣?”

李敬玄不想自己還沒質問到薑相,倒是被她抓住一個‘未嘗不可’差點給噎死。

隻好道:“於昭公主之事上,下官失言。”

但他很快把話題饒回了‘私心’這上頭:“不過,下官竊以為,以昭公主之克順孝敬之心,當年起兵,必是為父分憂,而非為了居功換賞。”

“薑相今日請淩煙閣之事,若公主尚在,隻怕也不敢苟同。”

言下之意:人家公主是孝道,怎麼會求回報呢?如今薑相你非要讓公主入淩煙閣,還是你自私,為了自己!

薑沃冷然而笑:又是如此偷換概念。

他們用禮法,把平陽昭公主的‘勇武’‘戰功’‘特殊’,變成了‘孝心’‘克順’‘婦德’。

並要求她不要榮光,不求回報。

薑沃不準備在禮法上反駁他們——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他們真的尊崇禮法嗎?不,他們是用禮法為利刃,來剝削旁人。

既如此,薑沃索性用了媚娘的法子: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照李禦史這個說法,忠孝皆是為君父分憂,並非為了換賞——那李禦史可忠於陛下嗎?若以李禦史的‘大忠’,怎麼還要官職?白衣亦可為國做事。”

轉頭奏請二聖,李禦史忠君感天動地,不求回報,不如把官職給旁人。

李敬玄再次差點噎死。

薑沃忽然想起舊事:我當年可是近距離圍觀過劉洎怎麼懟褚遂良和長孫無忌,一個打十個的。

魔法打敗魔法,就是最好用的。

*

李敬玄放棄了在平陽昭公主之事上再糾纏。

不過話已至此,反正也把薑相得罪透了。

那起碼要來個兩敗俱傷!

而且他若是能為世家建此功勞,將來,世家一脈也不會不管他的。

“便是如薑相所言,軍功懋著者當入淩煙閣,但薑相可身無軍功。”

“從前淩煙閣上的宰輔,皆是以賢輔謀深入閣。何為賢輔謀深?其意實在含糊,隻怕薑相也覺得自己就是‘賢輔謀深’了吧。”

文臣跟武將的區彆就在這裡,不似軍功分明。

李敬玄直接豁出去道:“薑相若無私心,敢不敢說一句,自己此生不上淩煙閣?”

*

“李禦史說的有理。”

薑沃這句話一出,在場許多朝臣,尤其是吃過虧的朝臣,心底都浮現出竊喜:若是能逼得她自己親口承諾,此生不敢肖想淩煙閣,也是一種勝利啊!

然而隻聽薑沃繼續說道:“何為賢輔謀深?其意實在含糊,李禦史這話倒是沒錯。因而今日,我正要請奏二聖,除了武將外,也為文臣之功定規。”

李敬玄:……

世家忽然生出一種荒謬絕倫的感覺:等等,李敬玄這是在彈劾攻訐薑相,還是在給她捧哏啊?!

怎麼他問一句,薑相正好請奏定一規?

*

但在請帝後為淩煙閣文臣功績定規之前,薑沃還有話未說完。

這些話她早就想說,如今,她也走到了可以說這番話的時機。

“公道自在人心,為宰輔者,一人行事,萬人皆見。”

“我若不夠格,自終身不入淩煙閣。”

薑沃目光落在李敬玄身上:“但李禦史方才道,我若無私心,就該避嫌自諾此生不入淩煙閣?”

“實在是荒謬!”

“將來我若夠格,為何不能上淩煙閣?”

薑沃自拜相後,上朝時一直位於含元殿最前端。

因此她此時麵對李敬玄,是轉過身來,正好能看到李敬玄身後的含元殿大門,林立的群臣。

以及正門外高遠的天空,春日的燦然千陽。

數十年行來。

她問心無愧。

今日,她就能當著文武百官問出,不,是陳述這一句:我此生,為何不能上淩煙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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