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 可憐白發生 如果畫像有魂魄(2 / 2)

說完這句話,蘇定方看向薑沃,語氣裡有感慨,更多則是溫和的期許:“薑相,你還很年輕。”

“我可是六旬後,才被陛下啟用,帥兵出征連滅三國,方以戰功入淩煙閣。”

“武將都能如此,何況文臣乎?”

他道:“當日朝堂上,薑相於群臣麵前道‘此生自當恪勤匪懈、以淩煙閣功臣之準繩自勉’,又道‘為何我不能上淩煙閣’。”

“好氣魄、好誌氣!”作為戰將,蘇定方最欣賞薑沃的,不是素日勤謹,反而正是那一日。

他何嘗不是如此,數十年磨一劍,六十歲也不曾放棄。

終有利劍出鞘開疆擴土的一日!

哪怕老去,將軍的聲音也依舊鏗鏘如兵戈,帶著殺伐之氣:“我雖是見不到了,但我知——”

“我亦信,薑相有日會入淩煙閣。”

薑沃起身,行晚輩禮深拜蘇定方大將軍。

蘇定方伸手扶了她一把,目光望著外頭的天空,有些悠遠卻又很平靜,語氣帶了些幽玄之意:“人道閻尚書所繪人像,皆凝然有神,栩栩如生者。”

“人死之後,幽冥之事不可知。”

“說不得我死後,魂魄不願離開大唐,連閻羅王也拿我沒法子,我就還能留魂魄在淩煙閣畫中。”

“若得如此,我便會在畫像之中靜候而盼——盼來日薑相、守約……以及更多合乎淩煙閣之功的畫像掛進來。”

畢竟如今淩煙閣已有功績定規,每一幅能掛進來的畫像,都代表著他們做出了足夠的貢獻,代表著大唐依舊‘山河堅固、邊境清肅’‘明達吏事、政通人和’。

蘇定方大將軍收回目光,對薑沃頷首道:“那我一定會很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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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薑沃回到家中,心中沉痛,一時無心想朝堂事。

她鋪開紙筆。

其實腦海中也未著意去想,但落筆便是前世她背的滾瓜爛熟,甚至可以說,所有學生都能熟背的辛棄疾之詞——

“醉裡挑燈看劍……”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2]

薑沃寫完後,原想焚了的,還不及焚燒,便被曜初見到。

曜初眼睛遽然一亮:“姨母,這是何等人物所作之文?”

薑沃沉默片刻道:“是一位姓辛的文人,也是一位驍勇將軍。”

曜初便問道:“那等我公主府的第一場詩會,能不能請他?”

薑沃搖頭道:“可惜這人,此時不在人世間。”曜初隻以為這位文采驚人的文人兼將軍已經過世了,不由深為惋惜。

是啊,薑沃也覺惋惜,辛棄疾未生在此時,生在大唐。因而未有蘇定方將軍後半生之幸,終此一身壯誌難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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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章元年。

五月端午後。

邢國公蘇定方病逝,享年七十有六。

此訃送到朝中時,吏部內正好在議事。

薑沃就見裴行儉手中公文被他無意識捏皺,神色是種空寂的茫然。

裴行儉生而喪父,自少時拜蘇定方大將軍為師後,師徒情分深厚——有師如父,絕不是一句空話。

他曾與薑沃道:“薑相應當能理解。”想來袁天罡和李淳風這兩位師父,對薑相也如父親一般。

吏部大堂內一片寂靜,所有人肅穆垂首。

因裴行儉就坐在薑沃下首左邊第一個位置,薑沃便直接伸手,取下了裴行儉手上捏著的公文。

裴行儉這才回神,目光漸漸聚焦。

他唇微動,似乎整個人陷入水中一樣行止緩慢:“薑相……”

薑沃頷首:“去吧。吏部之事無需掛懷。”

裴行儉起身,身形微晃。

薑沃不得不令人送他前往邢國公府。

薑沃見他近來消瘦許多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見裴行儉之時——那時裴行儉不過三十許人,眉目舒朗風骨秀爽,因師從武將,行坐之間又帶著一種峭整清徹,意氣風發。

如今,卻亦‘鬢已星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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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禮法,師父過世,弟子無需服喪,隻‘心哀’即可,是為《禮記》中:“事師無犯無隱,服勤至死,心喪三年。”[2]

其實心喪,才是至為哀痛。

裴行儉再次來上朝時,是五月中旬的大朝會。

因這一日,要議定邢國公的諡號,裴行儉自然要來。

時人重視生前身後事,諡號,可以說是文臣武將死後,最重要之事幾乎沒有之一。

原本禮部上諡:‘莊’。

禮部擇字無錯,這個字確實也很適合蘇大將軍。

《諡法》有雲——

‘兵甲亟作’曰莊。亟,多次也。蘇定方大將軍一世數次出征轉戰南北,自是兵甲亟作。

又有‘叡圉克服’曰莊。圉,邊境也。以智睿平邊境之亂,自是蘇大將軍戰功寫照。

至於‘勝敵誌強’‘屢征殺伐’也都與蘇大將軍吻合。

莊這個字沒錯,但略有不足,隻是單諡。

本朝依舊以雙諡更佳。[3]

諸如之前淩煙閣之武將,李靖大將軍諡號景武,尉遲敬德諡號忠武,多為雙諡。

故而以英國公為首的宰相,一並向二聖請命,為邢國公上雙諡。

最終,朝堂定論:邢國公蘇定方,追贈左武衛大將軍,諡號‘莊武’。

諡法雲:威彊敵德曰武。

武,便是武將一世的圓滿諡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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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章元年秋,許敬宗上書,以年老為由,三請致仕。

他第三次上奏疏之時,二聖允準。

薑沃初聞此信,還略有些驚訝,直到算了算許敬宗的年紀,才恍然——是啊,許敬宗跟蘇定方大將軍同歲,也是七十六歲的人了。

隻是許敬宗這些年一直奮鬥在‘爭權奪利’的第一線,又堅持不懈給自己染黑發,故而每每朝堂相見,從外表看,總覺得許敬宗不過是五六十歲的人。

以至於薑沃總忘記,他也已經年老至此。

他這一致仕,倒是很乾脆,連東宮太子左庶子的官職也辭了——可見是要徹底退出朝堂,從此歸鄉養老。

許敬宗的故鄉,是江南道杭州郡。

薑沃坐在吏部,為許敬宗的致仕公文加以吏部公章時,心中亦多感慨。

最終隻化作一聲輕歎:蘇杭之地風景如畫,想來比詭譎朝堂更適宜養老。

*

這一年秋末,原門下省侍中許敬宗正式解官致仕,二聖為其加爵至‘郡公’。

很快,許郡公帶著不曾入仕的兒孫們,車馬成行,離開長安。

離開了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