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起風(1 / 2)

熹妃依舊隻帶著冬青進門,將兩個小宮女留在院中。

進門請安過後,熹妃先笑道:“皇後娘娘今日氣色好。”

皇後命人上茶:“萬歲爺的喜事,就是本宮的喜事。不過幾月,宮中又要再添兒啼聲了,如何氣色不好?”又特對熹妃道:“要不是信妃精神不足,今兒你們該去看看她的。”

熹妃神色還是很平靜,正如她本人的容貌一樣,秀麗溫和。聽皇後提起信妃的身孕,她也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同喜之色:“娘娘說的是,若是信妃妹妹有福氣,再添一位皇子,就是這宮裡兒女雙全的人了。”

皇後心裡還記掛著母家,不太想聽這些無用的閒篇,便端起茶來啜了一口。

見皇後開始端茶,熹妃立刻就從閒聊模式切換了正式模式,隻見她神色微微一肅,脊梁也挺直了,略側身子麵對上頭的皇後:“按說這兩日宮裡的喜事多,臣妾原不該來給娘娘添晦氣。隻是偶遇一事,自己著實不敢拿主意,特來請娘娘的示下。”

皇後頷首。

卻見熹妃又為難道:“也是皇後娘娘這話,信妃妹妹精神不濟不能見客,更不好叫她強撐著理外頭的事兒,否則臣妾便直接帶那兩個宮女去永和宮了。”熹妃看了看窗外那兩個小宮女。

“臣妾今日從中正殿供上佛經回來,聽到兩個宮女在說閒話,言語牽扯信妃,就先將人扣住了,隻不知該如何處置。”熹妃回這話的時候就站起身來:“臣妾命人將那兩個小宮女帶進來請娘娘問話?”

皇後卻搖頭道:“不必,本宮信得過熹妃,你轉述便罷了。”

熹妃微微一頓。

皇後不愛審小宮女,宮裡一年一回小選,每年都進新的宮人,於是這宮裡多得是懵懵懂懂跟傻麻雀似的小宮女,她們雖然在說話做事,但還真未必知道自己到底在乾什麼,甚至被人用了都不知道,還有些到了兒都以為是自己本心要做這件事。

倒不是說皇後這就斷定熹妃或是旁人指使這兩個小宮女,拿她們做舌頭。但比起看兩個小宮女在下頭啼哭請罪,半天說不明白,還是熹妃來說省事。

熹妃略低頭語調平整的把話回了:“那兩個小宮女道:西北恂郡王平安的捷報剛傳回宮裡,信妃娘娘緊跟著就診出了喜脈,想必是信妃娘娘這一胎有福氣。”

“另一個小宮女又道:在家裡就聽老人家說過,當年先帝爺去打準噶爾,到了一地人馬都渴的不行。那地兒原是乾旱之地,誰料卻因先帝爺在那駐紮,當夜就冒出了泉水,咱們的將士飲飽了泉水,這才贏了準噶爾。說不得信妃娘娘的這一胎也是真龍,這才有西北的好消息。”

熹妃轉述完畢,就安靜等在原地。

就聽皇後片刻無話,最終隻道:“將人留在本宮這裡,熹妃就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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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妃是給我出了個難題啊。”熹妃告退後,皇後搖了搖頭。

但貢眉看著,皇後也不怎麼為難,倒是有些感慨似的。

見四下無人,貢眉便也笑道:“果是熹妃娘娘的為人,便是試探娘娘的心意,也總是滴水不漏的。”

她透過窗戶,看著雪芽去外頭問那兩個小宮女的話:“看來信妃娘娘這一胎,實在給了景仁宮莫大的壓力,熹妃娘娘這是要探探,娘娘有無壓一壓永和宮的意思,若有,她願幫娘娘呢。”

信妃有孕,熹妃這裡就送來兩個背後說信妃‘龍胎貴重’的宮女。

皇後若是不滿信妃日益根深蒂固的得寵,想要壓製一二,那熹妃這就是給瞌睡的人送枕頭了——有主位嬪妃撞上宮女傳播流言,難道皇後不管?該天經地義的管才是!

隻要整頓流言,就能將流言真的傳開。

恂郡王是太後娘娘幼子,這回是真深涉險境,靠著自己守城的本事才堅等到了嶽鐘琪的接應,轉危為安。這自然是太後心裡極得意的事情,若是外頭都在說,十四爺隻是運氣好,原來是信妃的胎像大吉,太後娘娘想必不會高興。

更不用提還拿信妃的孩子與先帝爺作比了,這傳出去,又是妥妥一樁令信妃不安的流言。

皇後聽貢眉說起‘熹妃願幫她’,就含笑點了點她:“本宮素日對你是太寬了些,以至於在我跟前說些陰陽話——熹妃這是想幫本宮,還是想倒過來用本宮幫她?”

皇後一旦開始‘整治’流言,那熹妃可就功成身退了。說到底,她隻是一個謹慎小心,路遇說閒話小宮女,就帶來給皇後處置的妃子罷了,流程走的很正經。這燙手山芋可就變成皇後捏著了。

這是誰給誰遞枕頭?

寵妃與皇後似乎是天然對立麵,正如戲文裡,若是有寵妃當道,皇後一定會受苦似的。

但在此時的宮裡,還真犯不著。

皇後嫡子早夭,信妃有多少孩子,與她實是沒有直接衝突。倒是熹妃,看著永和宮不得不急。

皇後是懶得出這個頭的。

何苦呢,皇上現在尊重她,若是對他的寵妃出手,以皇上那眼裡不揉沙子的性子,必然覺得皇後把他的看重和臉麵放到地上去作踐,那時候翻臉無情起來……

皇上的翻臉皇後見過多次,但要是落在自己身上,皇後都不敢去想!

貢眉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奴婢知錯了。”又正經起來對皇後娘娘道:“自打前年貴妃和齊妃都到了圓明園,宮裡著實安靜,可娘娘才過了多點安穩日子,這宮裡卻又要起風了。”

皇後也歎息:“自打過了年,尤其是到了這個三月裡,宮裡宮外接連出大事,也難怪人心浮躁。若是弘時的指婚沒定,熹妃或許還不會這麼急。”弘時眼見與儲君無緣,弘曆可就被推到儲君之爭的最前線去了。熹妃便是沒那麼大的心非要兒子做太子,可也少不得擔憂,信妃一旦有兒子,會把她們母子視為眼中釘,對弘曆不利。

這回的舉動,是頗有點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的意思了。

皇後端起茶來出神,半晌自言自語了一句:“熹妃已經算沉得住氣的了。本宮是早沒必要爭這些了……”

有句話說得好,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皇後已經沒有弘暉了,對她而言於儲君之位無所求,無可求,萬事皆空。

但她在有孩子的時候,也是一門心思為了他打算的:弘暉出生的時候是康熙三十六年,那些年正是側福晉李氏,也就是現在的齊妃最得寵的時光,幾年內連著生下好幾個兒女。

那時候自己如何不急?如何不替弘暉早做打算?難道真等李氏的兒子都立了起來把弘暉的好處搶走她才動嗎?當然能出手時要先出手!正如此時的熹妃。

那爭的還是王府世子位呢,她就忍不住出手要壓一壓李氏。當時也不是沒忙中出錯,叫李氏抓著一二福晉為難她的把柄狠狠告一狀,也為此跟還是王爺的皇上有過齟齬和衝突。

當然,那都是年輕時候的事兒了,皇後想起來已經恍如隔世。

但人都是如此,有欲望就難免有破綻。

如今熹妃也難忍住了。

皇後有過兒子,能明白些做母親的苦心和焦心。但在宮裡,明白甚至同情是一回事,這做法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娘娘預備將那兩個嚼舌頭的小宮女怎麼辦?”貢眉往窗外看去,隻見兩個小宮女跪在宮牆和雪芽的影子底下,一動不敢動。

皇後回神:“命慎刑司蘇掌司來帶走。就以宮中節慶時兩人彼此口角爭吵,擾了吉日處置吧。”

貢眉就撩起簾子出門,點了個小宮女,讓她去慎刑司跑腿。

回來就見皇後依舊拿起庫房單子,回複給母家挑東西的狀態,不管這程子事了,隻最後留下一句:“熹妃從來如此,做事總要留足了餘地才肯動,卻不想,這宮裡誰又是傻的,隻有她知道給自己留路呢?”

需知若是一個皇後要探妃嬪的底,做事留幾分力還可,那是上位者往下的施壓。但一個妃嬪想探皇後的意思,還想不費勁也不沾手,最好讓皇後出頭她躲著,就實在也是看輕了皇後這麼多年料理後宮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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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妃隻覺得,送進承乾宮的兩個小宮女,就像是小水滴落到水坑裡,再也沒有了動靜。

以她一貫謹小慎微不出錯的行事,這會子當然不會去買通什麼人,著意打聽皇後處或是慎刑司的消息。

她隻能等。

等的時間就過得極慢,熹妃就拿出葉子牌來,跟宮女隨手擺了一回,卻覺得無趣。

不由想起聽人說耿氏會去永和宮尋信妃打雀牌——是從什麼時候起,裕妃再也不來尋自己說話和鬥牌打發時光了呢?

熹妃喜靜,景仁宮就總是安靜的。

她對著這宮殿,忽然覺出一股難言的寂寞和孤單來。

隻是這樣的心緒很快被她壓了下去:她有弘曆,為了弘曆,她也要做一個讓人挑不出錯的嬪妃來。既如此,隻一點孤單寂寞算什麼。

而皇後這裡,將人輕巧換了個名兒送慎刑司後,轉頭就跟皇上回了一聲。

順便提了一嘴給她找活乾的熹妃:“她膽子小不敢料理宮人,信妃又正在閉門養身,熹妃就將人一路壓來了承乾宮。皇上也知道,蠢人口中的流言蜚語,理會了才是叫他們得意,臣妾就換了個名頭,將那兩個宮女送了慎刑司了。隻是這兩個小宮女是打何處聽來的,背後是否還有人指使,臣妾倒不好鋪開查了,否則若是讓有心人把這些話揚開,信妃可要難受了。”

皇上聽了神色也淡下來,顯然不快:“皇後做的很好。倒是熹妃,在宮裡多年,連兩個小宮女也不敢料理嗎?這樣的人,直接送慎刑司就是了。”一路送到皇後宮中,叫有心人打聽了又是一樁事。在皇上眼裡:這樣背後言三語四的宮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該送慎刑司,再有再送,這麼願意嚼舌頭,就去慎刑司裡嚼。

皇後從養心殿出來,隻覺一身輕鬆,這事兒算是甩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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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皇後剛走,皇上便召慎刑司掌司麵聖。

這件事,他自然要替永和宮料理了:就她現在這個困得冬日狸貓一般不睜眼的樣子,外頭有什麼風言風語,想來也沒精神管。

於皇上心裡,她身孕是自己的,麻煩自然也該是。

皇上是見過太多捧殺二字的,當年他們這些兄弟,誰沒有被皇阿瑪看重一陣子,誰沒有當過箭靶子。

外頭傳得越烈烈轟轟,被人捧得越高就越難下台。

如今她剛有身孕,男女都未知,就有什麼‘天大的福氣’‘真龍下凡’這種小話在宮人間流傳。

那將來孩子真的生下來,若是個阿哥,豈不是要被‘捧’成眾望所歸的太子爺,心窄點的隻怕都要嚇死了!

眾人拾柴火焰高,皇上腦海中忽然冒出這句俗話來。

這話原是團結力量大的意思,但於皇上這兒卻是另一重理解:若是有人點起第一捧火來,就會有各種心思的人拾柴添柴:反正火都點了,不燒白不燒。這一聚眾燒柴,火就衝天而去。

就像當年老八被滿朝文武舉薦做太子,那些人裡,多少是真的忠於老八的,多少是投機分子,見這火已經起來了,我也不能閒著上去添一把柴的,還真不好說。

但最後的結果有目共睹,先帝雷霆大怒後,澆滅的受辱的是老八這團火,那些拾柴的人可是一哄而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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