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口聲很簡斷:“是年嬪,今早忽然病的暈了過去。”
太後當即皺眉:“太醫瞧了嗎?怎麼說?”
“去瞧過了,俱西苑的太醫來回話,年嬪原是前幾日秋雨驟冷起來的時候著了風寒。原是早開了藥吃著的,但也不知什麼緣故,藥吃下去如石牛入海,隻不見好,今日更是不知為何忽然暈了過去。”
從這毫無修飾的兩個‘不知為何/什麼緣故’裡,薑恒很是聽出了皇後娘娘對於非常忙碌時期,還有人給她找事的不滿。
尤其給她找事的是舊仇人,就更令皇後不耐煩,一絲兒也不給年氏遮掩,就差明著說她故意挑時間病給人添堵了。
要是換個時候,皇後還用來回太後娘娘?肯定就自己做主告訴太醫‘既是風寒了就好好治慢慢治,病去如抽絲也是有的。’
可現在這個時候,不來回一聲卻是不行。
下月皇上在外犒賞三軍,會見蒙古王公,更是頒金節與萬壽節重合的月份——這種大喜之期,宮裡向來是連慎刑司都要短暫歇業的。
光明正大的罰人是再不會有的。
就像薑恒原本看過的紅樓裡一段:賈母的生辰,鳳姐隻捆了兩個怠慢主子的婆子,就被邢夫人和王夫人輪流教訓道罰人也要錯開今日。雖說邢夫人有借機出氣的緣故,但也可見這種約定俗成的規矩:喜期內隻施恩,不罰人。
當然宮裡規矩絕不會這樣鬆,若是有犯了大錯宮規的宮人,慎刑司雖不會光明正大的打板子,卻會把人悄聲就送了安樂堂,讓人像是雪花一樣靜悄悄不見了。
但那是針對宮人的,年嬪一個主位,總不能視而不見。
她要趕著這個月出點什麼事兒,能把盼小兒子凱旋相見的太後慪死。
果然聽完皇後的話,太後的臉跟結了霜似的,直接道:“放肆!叫太醫去治,便是人參吊著也給我吊到年後去再尋死覓活!過了今年,誰管她死活!”
薑恒甚至能想到年嬪的心聲:哎,就是給你們找茬,反正我不痛快,最好都彆痛快了。憑什麼你們外頭花好月圓的,我獨困孤城,還要懂事的不給你們添麻煩。
年氏是與太後和皇後打過許多交道的人,太知道怎麼惹這兩位不高興了。
至於自己鬨這一回會有什麼下場,對於骨子裡帶著幾分偏執的年氏來說,已經不在意了。
薑恒還有點感歎:年氏在給人添堵上真是很有水準了,這幾年不動,一動就動的太後皇後都難受的不得了。像是一根魚刺,哪怕終究會被取出來,也要先在喉嚨裡卡的人吃不下飯去才行。
果然太後惱過一陣子,也知道這會子激年嬪厲害了,她說不定真敢去死。最要緊的是皇上還不在宮裡,關於兒子的感情問題,太後一直處於看得見但不甚理解的程度。
還真拿不準,要是年嬪忽然沒了,皇上回來會是個什麼反應。
總之一定會給這樣的大喜蒙上一層陰影。
太後重新抓起了方才抱孫子時放下的一串佛珠,暴躁盤了一會兒,然後對皇後道:“皇後費心去料理一二吧,橫豎穩住她,彆叫她今年,尤其是這個月鬨出事來。”
皇後也隻得氣悶答應。她今日來回太後這件事,就預料到結果不會太好,果然這個重擔落在自己身上——可不嘛,太後心裡自然是如今的十四爺為上,再不想這會子添什麼晦氣。
於是這消除晦氣的事兒就落在她身上了。
年氏真是她命裡的煞星!
皇後很是沒精打采告退。薑恒看的心有戚戚焉,唉,皇後娘娘這也太慘了啊。
太後這裡也沒了多說話的興致,順手給薑恒發了個任務,就讓她帶著六阿哥先回去,又囑咐道,皇上不在圓明園,各處宮人難免覺得放鬆了些,要多命人巡察日夜門戶。
薑恒應下,回去準備完成她接手的任務。
比起皇後娘娘來,薑恒接到的任務要簡單多了:負責迎接和照應將要來圓明園的良太妃。
這是皇上禦駕臨行前吩咐的,命宮中將良太妃也送來圓明園,到時好與廉親王相見。
算行程,廉親王回來的晚些,估計要直接到圓明園來恭祝萬壽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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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是薑恒第一次麵對麵單獨見到傳說中的良太妃。
以往都是年節下,跟著皇後去見過太妃們時一起請安,良太妃總是安靜坐在太妃群中,幾乎從未開過口。
原本皇上與廉親王的關係極差,良太妃是個心思細致的人,心裡萬分擔憂兒子,就總是鬱鬱愁苦,皇上剛登基那兩年,甚至都病的有些不太好了。然而廉親王一去安南,良太妃一邊放下了顧慮兒子安危的心,一邊又惦記著京中的獨苗孫子弘旺無人照料,倒是掙紮著漸漸康複起來。
與太後間歇性禮佛相比,這位才真是常年禮佛養出的虔誠神態。
哪怕這回到圓明園要見兒子,特意穿著打扮符合太妃的貴重,卻也自有種清淡無為的味道,身上也總是帶著線香熏久了的淡香。
美人縱然年華老去也是美人。
薑恒從她現在的眉眼裡,還能看到幾分當年令康熙爺驚豔至極,哪怕知道是辛者庫的罪人之後,也要多加寵愛的美麗。
隻是康熙爺的寵愛對象太多了,也並不值錢,不能保命,多半還是靠她自己。
這會到圓明園來,良太妃住了最北邊僻靜無人的北遠山村,倒是正和她的心意。
薑恒來拜見,並詢問太妃有無需要增添的器物時,良太妃隻笑道:“這裡處處都很好,多虧了貴妃費心。”
又請她坐下,迫不及待問了她些萬壽節如何過,可知道廉親王大約何時入京,福晉是否跟著回來等話。
薑恒凡是知道的,也都細細與良太妃說了。
見太妃總是意猶未儘,薑恒就笑道:“等廉親王回來了,娘娘有多少話都可問得了。皇上特意選了這最北邊的北遠山村給太妃娘娘住,正是為了廉親王若是進園子請安,可直接走北門,免了與園中其餘妃嬪碰麵之慮。”
良太妃阿彌陀佛了一回,隻稱道萬歲爺寬仁天恩。
這話說的還真是真心實意。
人人都道康熙爺的子嗣卷,卻不想後宮更卷!畢竟後宮裡人數可比康熙爺留下的子嗣人數多多了。
良太妃能以這樣的出身在康熙爺的後宮裡熬出來,自是個心思通透的人。
她很清楚之前自家兒子跟皇上犯衝的那幾年是怎麼個情形,良太妃簡直揪心死了,原以為兒子至少要落個圈禁。實沒想到皇上能想出將廉親王送去安南之舉,也算是既告誡了朝中人,天子不可輕犯違拗(畢竟廉親王還是血緣弟弟,換個人去安南可就是真正流放,不是戴罪做事了),又算是給了廉親王一條生路。
故而良太妃誇皇上寬仁是從心裡挖出來的。
畢竟康熙爺這親爹對八爺這兒子還不能如此。
她心裡感念皇上寬宏,看薑恒就更多喜歡,此時道:“之前也沒有機緣坐下來與你好生說說話。到底我這樣的人,不好主動尋你免得給你添麻煩。”她語氣很溫存體貼,讓人跟著心裡安寧起來:“故而一直未來得及謝你,這兩年給我送了許多安南之物,樣樣都很合心意。”
薑恒在做了貴妃後,皇後將太妃們的份例交給她算——若說升妃的時候,是她第一次參與後宮高位嬪妃的集體會議,能夠旁聽後宮中諸大事的決斷,那麼貴妃,便是實打實要拿走一塊工作去承包了。
凡安南送來的稀奇果品,甚至當地特色的衣裳等物,皇上都愛往她這裡送。
薑恒都不忘分一份放到良太妃的份例裡去。
良太妃不見得愛吃酸的芒果乾,更不會去拍橡膠球,穿安南女子的衣裳,但她很愛這些東西,日日夜夜撫摸著,就像是見到了遠在安南,用著這些東西的兒子一樣。
她靠著這些安南之物,度過了許多極想念兒子的夜晚。因此對送來這些東西的貴妃,一直抱有極大的好感。此時難得兩人有個單獨說話的機會,良太妃拿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巴掌大的扁匣子:“這點東西,貴妃一定要收下。”
薑恒自從入宮來,好東西見得也很多,但良太妃拿出來的,確實是一隻極漂亮少見的碧玉鐲,在匣子中放著,隨著手的輕輕轉頭與屋裡的光線的改變,像是一圈鮮活的碧水在流動。
薑恒忙以先帝所賜貴重之物為名婉拒。
良妃搖頭堅持道:“自從先帝爺賞了,我隻好生收著從未示人。貴妃要帶出去也好,留著給公主做嫁妝也好,總之收下就是我的一片心了。”
私下賞給她這隻鐲子的年歲,就是先帝爺最寵愛她的一段時光。
如今把這個她身邊最貴重的首飾送出去,良太妃卻沒有一點留戀,隻覺得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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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遠山村出來沒多久,薑恒打頭就遇上了雪芽。
雪芽見到薑恒就眼睛一亮,忙上前福身:“奴婢一路順著北遠山村的小路找過來,果然見了貴妃娘娘。”
薑恒跟著她來到皇後娘娘同樂院。
今日她去見良太妃,算是相談甚歡,皇後娘娘就比較倒黴了,不得不親自去見了一次年嬪。太醫說來說去都是官話,皇後隻好親自去看年嬪是真的病了,還是一心在找茬。
對皇後來說,這是一趟很不愉快的會麵。
薑恒剛進屋就聞到一股格外清涼濃鬱的薄荷味道,是皇後慣用的提神膏。
“坐吧。”也是對比出效果,也虧了從前‘年貴妃’珠玉在前,如今皇後對薑恒的態度倒是很寬鬆。覺得作為皇後,手下能有個處得來的貴妃也不容易。
薑恒坐下問道:“娘娘親去探望,可見年嬪身體如何?”
皇後搖頭:“病多少也有點,但不過是熱鬱於心外感風寒的症候而已,鬨到尋死覓活的樣子卻是故意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