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皇後的矛盾(1 / 2)

雍正十一年底。

臘月裡,宮裡處處喜慶,然薑恒踏進鐘粹宮,卻覺出與宮牆外不同的氛圍來。

皇後宮裡一向是很安靜整肅的,但今日的靜,更多了些小心翼翼的味道。

貢眉是皇後身邊最信重的宮女,在宮裡這些年,早就是走到哪兒都要被喚一聲姑姑的年長穩重有身份的人。

然今日這樣冷的天,她卻站在院子裡,似乎在發呆。

貢眉一抬頭正好見薑恒進正門,她才忙回神堆笑:“貴妃娘娘來了,快請進去,皇後娘娘已經備了茶等著您呢。外麵可冷,您小心腳下滑。”她虛扶薑恒上台階,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道:“皇後娘娘心裡酸甜苦辣的,奴婢們不敢說話勸不了,求貴妃娘娘幫著勸解一二。”

不然隻恐皇後娘娘多思,那頭疼病又要犯起來。

薑恒點頭。

貢眉親手撩起簾子來請她進門。

薑恒進門,就見皇後罕見穿著正紅雙喜八團福紋袍子坐在榻上,臉上似悲似喜。

原本皇後娘娘過了四十歲後,家常就基本隻穿湖綠、鬆花黃等不顯的顏色,便是紫色也隻用暑山紫等暗調色,少有穿這樣亮的顏色。

皇後聽到簾子的響動,抬頭對她笑道:“貴妃來了,過來坐——既有喜事,本宮今日就預備了好茶等你來喝。”

然後又指了指外頭:“貢眉她們都小心翼翼的,又覺得是喜事,卻又不敢露出來。”她看著薑恒歎道:“其實已經二十年過去了,本宮再傷心也有限,何況此事又是萬歲爺有心,破例開恩賞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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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說的是皇上將其早夭的嫡長子弘暉追封為端郡王一事。

大清早夭的皇子被追封的先例極少,至今為止也隻有順治帝追封了董鄂妃所出的阿哥為榮親王。

除此外,從太、祖努爾哈赤起,大清曆經幾代皇帝,每一代都有好幾個皇子夭折,都隻是按例平葬了,沒有封爵。

有追封爵位的也是下一位皇帝的工作:比如皇上給自己早夭的同胞六弟胤祚追封了爵位,重修了皇子陵寢,是孝順太後也是追思六歲夭折的弟弟。

故而弘暉在皇上一朝就被追封端郡王,算是極罕見的恩典。

皇後聞此聖旨,自然是且喜且悲。

鐘粹宮的宮人,都是怕皇後想起先阿哥來太難過,所以有些無所適從,心裡很替皇後歡喜也不敢露出來。

“本宮知道皇上的心意,是安本宮的心。”

弘暉去的早,現在皇上膝下所有阿哥,都沒有見過這位嫡長兄的麵,更談不起什麼兄弟情分。

要是皇上這位皇阿瑪不追封,將來甭管哪一個阿哥登基,若是嫡母還在為了表示孝順或許還能追封下弘暉,若是皇後都不在了,那可能根本就不提此事。

弘暉就隻能是一個沒有爵位的早夭的阿哥,按規矩平葬,不封不樹,與許多少年夭折的皇子一起寂寂留在東陵旁的黃花山上。[1]

然現在皇上既然追封了嫡長子端郡王,將來甭管哪位阿哥登基,一定都會給這位兄長再提一層,修建親王陵寢,享王爵祭祀。

因此這道追封聖旨,雖讓皇後想起愛子早夭的痛楚,但更多還是欣慰。

薑恒順著皇後的話陪聊了片刻,給皇後疏散情緒;太醫曾說過,皇後的病候,不光不能多操勞、久站久坐,也要忌諱大喜大悲。

皇後臉上那種悲喜交加漸漸散去,與她說起了宮中閒話:“等過了年,皇上也要給弘時他們三個阿哥封爵了吧。”

皇子到了十五歲,宗人府需按例上折子,奏請皇上封爵。

當然,宗人府折子上了,皇上到底封不封,封什麼級彆,全看皇恩如何。

比如三阿哥,此時已經超過十五歲好幾年了,兒子也有了,還是沒封爵。三阿哥十五歲的時候,宗人府也儘職儘責上了折子,發現如石牛入海後……也就隻能這麼著了。

正好今年連五阿哥弘晝的大婚也完事了,宗人府索性就一口氣上了三封折子,提醒皇上:您有三個快件未查收,不,三個到了年紀的兒子未封爵。

誰料年前皇上倒是忽然下旨先追封了嫡長子弘暉。

朝臣們都覺得,這也是種預兆,皇上應當要開始給兒子們按排序發爵位了。都瞪著眼睛等著看,這爵位高低可就是聖心如何!

薑恒記得曆史上,雍正爺拖了好幾年,弘曆弘晝都二十一歲,才各自封了寶親王與和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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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說了沒幾句家常,皇後忽然蹙眉,接著就不免扶著額苦笑道:“如今本宮簡直要做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人不哭不笑才好。今兒為了弘暉追封的事兒,難免動了些心腸,這頭就隱隱疼起來。”

薑恒就起身告退,請皇後先歇著。

隻說將年底各項要緊的宮務先送來,等皇後娘娘鳳體安康了再過目。

貢眉進來扶著皇後躺下,輕聲問道:“娘娘可跟貴妃提起那事了?到時候也請貴妃娘娘在皇上跟前說說好話。”如今宮裡人都默認,貴妃在皇上跟前說話是極管用的。

皇後搖頭。

貢眉有點疑惑:他們大阿哥追封了爵位,皇後娘娘一樁大心事就了了一半。但這心事裡還有一樁,就是想從宗親裡過繼個孩子給弘暉,將來端郡王香火祭祀不斷,也算是延續了下去。

時人萬般看重生前身後事。

雖說弘暉有了爵位,宗人府也不會忘記四時祭祀,但終究跟有一脈後人祭祀祖先不同。

“再等等吧。”皇上剛給了一個少有的恩典,若是緊著提出過繼之事倒像是貪得無厭了。要惹得皇上不高興心煩起來一口拒絕,以後也再難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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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皇後是想向皇上提出給弘時挑個落魄宗親之子過繼,隻是想等個好時機,朝上再有什麼喜事皇上心順的時候說起,再請貴妃幫著求一求情。

卻不想,有人想到了她前頭。

臘月二十五,弘曆來鐘粹宮請安。

皇後鳳體不安,各皇子都要常來磕頭請安。皇後一直臥床歇著,原想像原來一樣,讓貢眉出去傳幾句話,好生送了四阿哥走就算完了。

誰料貢眉轉過來道:“四阿哥想求見娘娘,說是正月末皇上要帶皇子們去清東陵祭拜先帝,另吩咐了四阿哥為首,與眾阿哥們一同去黃花山拜一拜咱們端郡王的墓園。”

皇後聞言就起身換衣裳。

弘曆進門請安,恭敬道:“回皇額娘,兒子這回奉命去拜祭兄長墓園。雖說不能替兄長大修,然既到了,兒子自然會帶人親為兄長撒土掃院。”

子不僭父,何況這個父還是皇上。弘暉哪怕追封了端郡王,但皇上隻要在位,弘暉就隻能先依舊呆在黃花山。要等皇上百年之後葬入皇陵,弘暉才能由下任帝王安排移送到清西陵隨葬。

因此,弘曆所說的撒土掃院,也算是儘心了。

弘曆又在皇後吩咐前,就先開口道會多加賞賜看守墓園的宮人,令他們素日勤快些,清香和貢果不能斷,遇著風霜雨雪要緊著立棚子。

這幾句話倒是聽得皇後心酸,看弘曆的目光也不再隻是端方持重的皇後和嫡母,而是帶了一點感動的淚光頷首道:“弘曆,你是個妥當孩子,此事皇額娘就托付給你了。”

弘曆見觸動了皇後的情腸,這才把腹內一直盤算的事兒說了出來:“皇額娘,如今皇阿瑪雖追封了大哥為郡王,但到底未圓滿,若是給大哥過繼一個子嗣就更好了。”

皇後一驚,這念頭自己還從未向彆人提起過,弘曆竟然猜到了?

弘曆說到這兒便跪了,眼圈都發紅對皇後道:“皇額娘自來慈愛,弘曆打小就銘記於心。如今額娘在圓明園養病,兒子隻覺得沒有母親護持,素日裡舉步維艱。若是皇額娘不嫌棄,兒子願替大哥恪儘孝道,侍奉皇額娘。”

皇後當場就要婉拒,熹妃隻是暫時被流放到圓明園,又不是沒了,終究還是她們母子親骨肉,自己是個外人。而熹妃母子之前與鐘粹宮走的也不近,現在弘曆忽然提起這茬,必是覺得自己已然大婚,眼見就要封爵搬出去,宮裡少了一位母親替他在皇上跟前說話,替他留心著宮裡的消息,這才想到了自己這位皇額娘。

皇後不但下意識想拒絕,方才的感動還變成了不滿:弘曆你倒是挺會打算盤啊。

用著本宮的時候,來認一認皇額娘,想哄著本宮給你鋪路。等將來熹妃回來了,你甩手一走,我這裡依舊落個空。

然而還不等皇後婉拒,弘曆就拋出了令人震動的一句話:“兒子想著,大哥是皇阿瑪和皇額娘所出的嫡長子,若是尋常宗親破落戶之子過繼,終究也不體麵——將來我所出之子,挑一個過繼給大哥,不知皇額娘可願意?”

皇後這才真正驚訝了。

她忍著輕微的頭疼,打量跪在地上的弘曆。

這孩子,不隻是讓自己照拂他,還有讓自己幫著奪儲位的意思!

他承諾要過繼一個孩子給弘暉——能做主將哪個孩子過繼給王府的隻有九五至尊!

不過皇後不可能不心動:給弘暉過繼一個無名宗室的孩子,跟過繼皇子絕不是一個概念。

弘暉是未開府而夭折,哪怕她求了皇上,過繼一宗親子給弘暉,也不過每月由內務府撥些銀子給那孩子罷了。不可能真建一座端郡王府給他住,讓他當正經郡王——哪怕真給了這樣的恩典,隻怕也會叫這孩子私下都給自己親生父母,扶助本家去了。

但要是過繼未來皇上的兒子就大大不同了。

那必是實打實的郡王府甚至親王府,且孩子也是弘暉的親侄子,就不必擔心過繼子隻向著自家,倒是疏荒了弘暉的祭祀。

弘曆提出的條件太優厚,皇後當真被打動了。

她這病太折磨人,讓她從前在乎的‘皇後賢德能乾’的名聲也沒了,隻好臥床除了休養就是休養。

那她心裡隻最惦記著一件事,就是弘暉的身後事。

要不是在宮中多年的理智拴著她,皇後險些就要一口答應下來。

皇後勉強定了定神,隻含糊道:“弘曆竟替你大哥想到這裡,真是有心。”邊說邊忍不住按著額頭,甚至想要找貢眉要兩枚丸藥吃。弘曆的消息讓她大為驚動思慮,立刻就頭疼起來。

弘曆因垂著頭,也沒發現皇後的異樣,隻是恭敬磕了個頭道:“皇額娘若肯照拂兒子,兒子願向天起誓,必不反悔辜負皇額娘和大哥。”

皇後疼的臉色都發白,腦子嗡嗡作響,隻好道:“弘曆,你先回去,本宮再遣人尋你。”

弘曆隻得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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