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來想想:自己該說的話都說了,應當能夠打動皇後。
如今皇後的鳳印都名存實亡,後宮所有事兒都是貴妃擬定,若有大事還有太後坐鎮,皇後在中間就像是個蓋印的閒人,想必也是不滿的。
而自己則生母被困圓明園——一個暫時失了生母護持卻大有前途的皇子,跟這樣膝下無嗣又被貴妃拿了理事權柄的六宮之主,不正好是絕配的母子嗎?大家各取所需。
隻是皇後到底是嫡母,要是沒有什麼機緣打動皇後,弘曆貿然也不敢提起此事。
正好出了追封弘暉的事兒,弘曆深覺這是上天賜給自己的機會。
這時機也太好了!正趕上自己封爵前,若是皇後接了他的示好,也可就封爵一事給他說些好話,免得貴妃枕邊風吹得皇阿瑪克扣自己的爵位。
回到阿哥所後,弘曆接過宮女送上來的茶。
宮女屈膝道:“這是福晉惦記著阿哥早起用膳用得少,特意給阿哥備的牛乳甜茶。”
弘曆蹙眉,抬手就想將茶傾在茶盂中:雖說這牛乳茶現各宮都備著,但起源卻是永和宮,於是弘曆從不喜歡。阿哥所的宮人未必知道緣故,但都覷著阿哥喜好,素來隻給他上清茶。
倒是烏拉那拉氏跟弘曆成親才一年多點,兩人見麵也並不多,彼此了解不深,冬日就給他備了牛乳茶。
抬手抬了一半,弘曆忽然停住,想起了當年那艘西洋船。
於是忍著不喜,慢慢喝了半盞,之後才擱下杯子對宮人道:“晚膳去福晉屋裡吧。”
宮人忙去傳話討賞。
對烏拉那拉氏這個福晉,從出身到性情,弘曆都不甚喜歡。不過到底是正妻,還是該多過去幾次,最好福晉早點有身孕,說不得額娘也能像齊妃似的回來了。
-
而鐘粹宮中,弘曆告退後,皇後吃了一把藥丸才把頭疼壓下去。
因皇上嚴格限製宮中丸藥中阿芙蓉等物的用量,皇後為了壓住疼痛,隻好吃一大把,差點噎住。貢眉在一旁又心疼又後悔。
早知道就按著以往的規矩,讓四阿哥在門外請個安走就好了,誰想到四阿哥不僅說起拜祭弘暉阿哥之事,還說了那麼些話,激的娘娘病又發作起來。
偏生皇後還不肯歇著,隻讓貢眉把貴妃處送來的宮務大事記拿來看。
貢眉不敢違拗,隻得去抱了來。皇後忍著頭疼翻看:說來貴妃已經接過宮務兩年了,但依舊未曾越過貴妃本分一步。凡涉及一點要改動舊例的地方,都如實寫了送來讓皇後再定。
皇後心裡矛盾極了。
她一直查閱宮務,直看到藥丸也不起效應,頭疼欲裂,才隻得喝了兩幅安神藥去床上想要強行睡過去。
隻是這心事太大,就是睡不著。
如此折騰了一日一夜,皇後再次臥病不起,整個新年都沒有邁出鐘粹宮一步。
==
“給皇額娘請安。”
皇後靠在床上笑道:“敏敏,到這來坐。”又一疊聲吩咐貢眉拿新的點心和茶來。
敏敏依言坐到皇後榻旁,皇後摸了摸她的手略有點涼,索性就讓她放在自己被子裡渥著,然後問起此番清東陵祭祀之事。
雍正十二年的正月,皇上帶著諸位皇子親往東陵去祭拜先帝爺。
令禮部頭疼的是,皇上不僅帶了四位皇子,還帶了四公主。
禮部尚書阿爾鬆阿被拱出來勸諫皇上:以往從無公主祭拜皇陵的先例。
皇上並不提起要違背祖宗例法,隻道端郡王乃諸皇子公主嫡長兄,弟妹前往拜祭是應有之禮。
阿爾鬆阿想著,哦,原來公主是去拜端郡王的啊,那沒事了,就被忽悠走了。
結果到了清東陵,皇上祭拜先帝爺的時候,還是把四公主帶進去了,阿爾鬆阿在外頭乾瞪眼:他也不能不要腦袋,現在衝進去讓皇上把四公主送出來吧。
好在公主是換了皇子衣裳的……就這樣吧,阿爾鬆阿決定當自己瞎了。
皇後對拜祭先帝爺流程不太感興趣,她隻是迫切想知道,安葬著弘暉金的墓園如何了。
早夭的皇子沒有陵寢,沒有碑石,隻有每人一座山上小院。
敏敏就與皇後描述了大哥哥的墓園。
女孩子的聲音清甜柔和,皇後在敏敏詳細的訴說裡,腦海中勾勒出了一座山上的小院子:乾淨靜謐,門外遍植鬆柏,遠遠望出去,山林蒼青。
他安靜的留在這世界之外。
直到敏敏拿著帕子給她擦眼淚,皇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然不覺流下淚來。
敏敏給皇後擦了眼淚,又道:“皇額娘,我在大哥哥門外的柏樹上撿了一隻斑鳩幼鳥,還很小。”
原是有斑鳩在弘暉墓園外的一株大柏樹上做了窩,隻是禦駕所到之處驚擾了這片山林的寧靜,又有香燭不斷,嚇得那斑鳩大鳥連夜飛走不回,隻留了一隻還不會飛的雛鳥在窩裡,餓的直叫。
敏敏聽見了,就叫太監將幼鳥抱了下來喂養著,已經一路帶回了宮裡。
此時就送給皇後,珍禽房也早配了會養護斑鳩的內監,聽那小太監跪在地上道:“回皇後娘娘,這斑鳩養的好了如鴿子仿佛,都是白日會飛出去,夜裡又會自己飛回來的。”
皇後便道:“既如此,就好好養著。”
這鳥兒既落在兒子門前的柏樹上,又被敏敏撿到,一路帶回宮裡還好好的活著,就是緣分。
敏敏又取出兩枚乾了的鬆果來遞給皇後:“皇額娘,大哥哥門前的鬆柏都長得很好,這鬆果也很勻稱漂亮。這是最好看的兩個。”
皇後將鬆果放在掌心。
其實弘曆回宮後,也曾來請過安,跟皇後詳儘說了自己是如何給大哥弘暉親手掃院,又如何教訓提點了守墓的老太監們規矩。
然皇後此時看著手裡的鬆果,一直搖擺矛盾的心,忽然就定了下來。
她把鬆果小心放在床頭的小櫃上,然後伸手把敏敏摟在懷裡:“好孩子,你陪皇額娘躺一會兒吧。”
軟軟的發絲蹭在皇後腮邊,癢癢的倒是心安。
半晌,皇後輕聲道:“敏敏,答應皇額娘一件事。”
敏敏應了,然後抬頭看著皇後,等她開口。
皇後摟著她的手更緊了一點,對她柔聲道:“皇額娘會比敏敏早走許多年。皇額娘在的時候,自然會想著你大哥哥。可以後……敏敏要幫皇額娘一直記著你大哥哥好不好。”
敏敏用力點頭:“好。”
皇後如釋重負,這才放開敏敏,欠身躺下來閉目養神道:“聽說敏敏在記錄各種草木花卉的年期,既如此,你跟皇額娘再細說說黃花山上有哪些草木。”
敏敏如今已經把收集的各類小知識寫了三大本子。
草木是她寫的最多的一本——打她一出生,就住在永和宮後殿,那裡是薑恒曾用心打造的小花園,敏敏學數數和認顏色都是看著這些花們,它們是她無聲的朋友,花開花謝年複一年陪著她。
此時敏敏就將她見到的黃花山上的樹植一一說來:“黃花山上有一株極粗的杜鵑樹,樹下還有幾株元寶花,那花瓣胖嘟嘟的真就像是一個個金元寶似的……”
直到聽著皇後呼吸勻稱起來,顯然是睡熟了,敏敏才輕輕起身。
貢眉送她出門,在門口深深一福:“奴婢恭送四公主。”
敏敏抬手整了整自個兒的鬥篷兜帽,笑道:“貢眉姑姑回去吧,我明兒再來看皇額娘。”
=
“本宮好久沒有睡這樣好一覺了。”在敏敏細細的話語裡,皇後難得腦子裡什麼都沒想,睡了一個漫長的午覺。
她坐起來:“給本宮重新梳一個家常發髻。”
然後對貢眉道:“去請皇上來吧,隻說本宮有話要說。”
皇上來的很快。
皇後很少請他,尤其是前兩年病了後,皇後更說過‘居於後位不能給萬歲爺分憂,更不敢給皇上添煩憂’的話來,請皇上不必顧念她這反反複複的老毛病,不用常來探望。
這回聽說皇後主動相請,皇上原跟怡親王說了一半的事兒也暫且停了,即刻命人備轎輦往後宮來。
進門見皇後氣色不錯,神情也恬淡,眉宇間不複往日痛苦之色,不由心底一寬點頭道:“朕瞧著皇後是大好了。”
皇後對皇上笑著搖頭道:“皇上,臣妾這病是再難好起來了。一回發作厲害一回的,這回更是新歲都未能起身。”
不等皇上勸慰,皇後就道:“皇上,太醫們都道,臣妾這病忌勞更忌喜悲不定。臣妾想著,要不就清清靜靜禮佛,說不得能修一個圓滿心境於病有好處也未可知。”
她與皇上回話向來恪守後宮婦人之道,半垂眸垂麵,不直視君顏。這回卻不一樣,她難得坦然直視皇上:“還請皇上許臣妾從此躲懶,將宮務都付與貴妃。”
皇上略有些詫異。
夫妻多年,自是了解彼此的。皇上深知皇後在某些方麵跟自己一樣。若是換了他頭疼影響了理政,也隻會吃藥壓製頭疼然後繼續做事,不會為了養身體把手上的事兒拋了。
所以皇後一直未放手宮權,皇上也從不說什麼‘你病了就不要再管、再聽宮務了。’
他知道那樣皇後更沒法安心養病。
可現在,皇後竟然自己想通了,要就此禮佛不理事,徹底放手。
不但如此,皇後還道:“三月親蠶禮是農桑大禮,去歲臣妾勉強撐了下來,回來就又病了一回。今年臣妾連過年都起不來身,親蠶禮斷不能親行了。臣妾請皇上的旨意,令貴妃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