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那天晚上,優回到西之所的時候,看起來心情很好。
奶娘和女仆們都很驚奇,她們一邊替自己的姬君更衣,一邊詢問:“姬君,今天發生了什麼高興的事情嗎?”
脫下的洋紅色外裳被女仆撣平褶皺,在衣架上張袖掛起。幾帳的彩絛簾垂落下來,奶娘很殷勤地鋪著被褥,笑眯眯地說:“自從來到若州,姬君還沒這麼高興過呢。是見到了少主嗎?”
優端正地跪坐著,由女仆給她梳理頭發,笑著說:“是杜鵑花很好看,所以很開心。”
“杜鵑花?……是這個嗎?”拿著梳子的女仆舉起了一朵杜鵑,那是剛剛從姬君的耳旁摘下來的。女仆將杜鵑在手心上轉了轉,笑著說,“果然很漂亮呢!沒想到若州還有這麼好看的杜鵑啊。”
“啊呀,這個是繼國家的少主送的吧!”奶娘鋪平了枕頭,湊過來說笑,“上次就送了一朵杜鵑,這次也送。岩勝殿對待姬君,可真是上心。”
女仆們年紀都大了,看著姬君乖巧玲瓏的樣子,就像是看見自己親手養育的海蚌張開殼扇,露出秀麗的珍珠來,心底滿是成就感。她們吃吃地笑起來,低聲揶揄道:“真是的,雖然姬君還小,可真是讓人羨慕啊……”
優不說話,隻端正地跪坐著,嘴角輕輕上揚。
許久後,殿所的燈熄滅了,女仆們隔著一扇門悄然睡去。優臥在幾帳後,手中捏著那朵杜鵑花,一雙眼在漆黑的夜色裡久久地睜著,毫無困意。
今天,她見到了岩勝殿的弟弟,繼國緣一。
那個男孩是個啞巴,不會說話,聽力似乎也有些問題。無論怎麼問他“你是岩勝殿的弟弟嗎”,他都不會以點頭、搖頭來回複,而是自顧自地轉身去照料著籬笆上的杜鵑花。
然後,優問他:“要一起玩嗎?”這個男孩竟然奇跡般地聽懂了。他撿起樹枝,蹲下身來,在池塘邊的沙地上畫起了畫。也許,這種簡陋的繪畫方式是他生活中為數不多的消遣,所以他能很熟練地用樹枝在地上勾勒出杜鵑花的形狀來。
優彎下腰,有些驚歎:“畫的還真像呢!”
用樹枝在地上作畫,和用筆在紙上作畫可是完全不同的。因為沙是流動的,當樹枝重複劃過時,就會破壞沙原本的形狀;想要讓一幅畫保持完整,就非得小心著沙子的形狀不可。他能這麼熟稔地畫出來,顯然是經常在練習的。
男孩聽了她的誇讚,撿起另一根樹枝遞給了她,衝她露出了笑容。
優看了看緣一,再看看手裡的樹枝,撩起袖口,試著也在沙地上畫起來——
畫什麼呢?
她想了片刻,就想到了故鄉的海邊。藍色的海潮漲起來了,一圈白色的浪尖撲向沙灘,起起伏伏,發出嘩嘩的潮水聲。淡黃色的細沙上,貝殼零星散落,就像分布在夜空中的星辰。奶娘牽著赤腳的她,兩人一道卷著裙擺,穿過細長的海岸線,頭發和裙擺都被海風
吹得飄飄揚揚的。
她試圖用樹枝畫出海波的形狀,但畫出來的東西,比起海,更像是一條蟲。她試圖畫一大一小奔跑的兩個人,但最後出現的卻是兩塊饅頭;而地上的貝殼呢,就更好笑了,完全是一個一個的圓圈。
她有些氣惱地用樹枝點了點沙地,說:“我不會畫畫!”
男孩聽了,衝她眨了眨眼,眼底沒有任何揶揄和優越,隻有善意而已。他伸出小小的手掌,握住了她捏著樹枝的手指,慢慢地在沙地上勾勒起來。
海水漲起來了,兩個人穿過海岸;沙地上有貝殼。
“啊…厲害!”優有些驚歎。緣一竟然能將人的軀乾四肢畫的如此分明,能一眼看出來“這是人”,那可真是厲害極了。
隻不過……
“我想畫的,是我和我的奶娘。”她歪過頭,看著沙地上差不多高的兩個人,“緣一畫的,根本就是兩個孩子吧?是誰呢?”
他沒有說話,隻是眼睛璨亮,像凝結了和煦的春日風光。不知為何,優看著他的臉,便覺得那些關於他“不祥”的傳聞,全部都是假的。
“明天——明天,我還會來找你一起玩的。”要走的時候,優朝緣一揮手告彆,“杜鵑花很好看!緣一!”
然後,她就帶著很高興的神色,回到了西之所中。
直到現在——
已經是晚上了,萬籟俱靜,可她睡意全無。現在的她不是姬君,隻是一個結交了有趣新朋友的普通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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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優迫不及待地想去找新朋友玩耍。
平日裡熱衷的讀書、調香與賞花,她都不想學了,隻顧著往外跑。奶娘有些驚訝,說:“我可是頭一次見到姬君這麼像小孩子的時候呢!”畢竟這孩子平常裡又乖巧、又安靜,甚至讓人心疼。
優去了緣一的住處,卻並未見到那個男孩。等了好一陣子,才從路過的仆人口中得知,緣一在母親北之殿夫人那兒。
雖然緣一在繼國一族的身份很尷尬,但他的親生母親北之殿夫人還是會力所能及地善待他。當初,緣一在出生時就差點被繼國一族處死;是北之殿夫人發了瘋似地阻攔,才讓緣一有機會活下來。
直到現在,北之殿夫人還會偷偷接濟一下這個可憐的幼子。但是,她不敢接濟得太過明顯,怕被國守大人發現後遭遇嚴厲的斥責,隻能讓緣一繼續穿著破舊的衣服與草履、住在狹小的三疊房間裡。
“那個孩子是不祥之兆!你這樣接濟他,是希望繼國家也遭逢不祥嗎?!”——不止一次,北之殿夫人聽到過夫君如此的嗬斥。
因此,即使心有不忍,她也隻能含淚對幼子緣一的境遇假裝不聞不問,至少不能在表麵流露出憐憫來。隻有偶爾國守大人不在城中、外出操練與巡查時,她才能與自己的孩子為伴。
優偷偷溜到北之殿夫人的居處時,緣一正親昵地抱著母親北之殿的左腰,仰頭將母親送回寢殿。男孩雖然衣衫陳舊,但在母親跟前,眼中卻閃著誠赤之光。
夫人摸了摸緣一的頭,笑著說:“緣一,是不是又長高了呢?”
北之殿夫人和優的母親,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優的母親是多愁善感的,她柔善卻少言寡語,時常對著花瓣掉下眼淚來,誰也無法寬慰她的心結。但緣一和岩勝的母親北之殿夫人,雖然體型瘦削、麵上有一縷病色,但總是帶著款款的高貴微笑,似乎分毫沒有被這病所影響。
緣一仰頭望著母親,親昵地享受著母親的手掌落在他的頭頂。
優站在門廊後,有一瞬間,竟然羨慕上了這位地位低下的孩子。至少,他在自己的母親身旁,尚能與母親牽手而行。
不過,這也隻是一個一閃即逝的念頭罷了。她知道緣一所過的生活,比她要清苦得多;她身為姬君,應該對現況感到滿足。老師說過,“人的貪欲是無限大的,如果不加以節製,則會釀成尊卑失秩的惡果”。
等到北之殿夫人回了房間,緣一才從走廊上下來。他瞧見優,原本平淡的神色忽而亮了起來,像是陽光灑落在湖麵上。
“緣一,我來找你玩了。”她悄聲說著,躡手躡腳地躲過仆人們的視線,沿著房屋的背麵朝池塘走去,“今天玩些什麼呢?”
緣一是不會說話的,所以他隻是用眼神回應她而已,像是在等優的答複。她聽不見回答,卻覺得這樣也很好——無論她說怎樣的廢話,緣一都不會不耐煩地打斷;無論她說出怎樣的秘密,緣一也不可能告訴彆人。
“我看見你和北之殿夫人在一起了。我好羨慕啊。”她坐在了走廊下,雙腳離地,蹬著木屐慢悠悠地搖晃起來,“我很想我的故鄉安藝。但是,我已經回不去了,也可能一生都無法再見到父親、母親了。”
坐在她身旁的男孩,眼神裡的光彩慢慢淡去了。
雖然不太可能,可優似乎在他的眼中發現了些微的憐憫之情。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緣一能夠理解這樣的情感嗎?他隻是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而已,從未離開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知道“遠離故國”是怎樣的情感,能與她感同身受嗎?
緣一碰了碰她的手掌,很安靜地看著她。這個男孩明明年紀很小,但卻有一種奇怪的魔力,能撫慰人心底的傷痕,叫人不自覺地平靜下來。
優注視著他清澈的眼睛,不知不覺就忘記了先前的煩惱,笑著說:“算了。不說那些了!今天玩些什麼呢?”
緣一思考了片刻,轉身回去了他自己的房間。半晌後,他捧出了兩根竹管與一隻木匣子。他將木匣子打開,裡頭用灰色的膠將縫隙填滿了,灌著半匣水,水麵流動著七彩的虹光,像是一道雨後彩虹漂浮在上頭。
“這是……”優有些不解。
緣一將竹管伸到匣子中,然後鼓起嘴巴,一骨碌吹了一口。一個彩色的泡泡就從竹管的另一頭冒了出來,越長越大,然後脫開了竹管,朝著空中飄飄悠悠地飛去。
優仰著頭,看著圓泡泡越飛越高,喃喃說:“是吹泡泡的皂角水嗎?”
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緣一一口氣吹出了一串流溢著繽紛絢爛色彩的水泡,那些泡泡或大或小,排著隊往前撲,竟然直直地飛到了她的鼻尖,然後輕輕地破裂。
“竟然往我的臉上吹泡泡……!”說實話,優是個有些記仇的女孩子。她也抄起了竹管,試圖往緣一的臉上吹個大泡泡;但她的方法有些笨拙,無論怎麼努力,都隻有細碎的小泡泡很艱難地飄出來,然後迅速地在空氣裡裂開。
“……”優有些氣惱。
緣一看著她,站了起來,竟然主動走到了她吹出的泡泡跟前。如此一來,就算是再小的氣泡,也會飄到緣一的臉上了。
眼看著一連串彩色的氣泡在緣一的額頭破裂開,她輕輕地笑起來:“這樣看,簡直像我在欺負緣一一樣。”
她笑的時候,眼睛眯起來,彎彎的像是垂落的竹葉。細細長長的睫毛,如蝶翅一樣張開。這是安藝國的珍寶,是山名一族視為明珠的姬君。
緣一看著她,眼底的暖意愈甚。
“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