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那古野城的夜色一落,宅邸內外便安靜下來。
優娜獨自坐在屋內,耳邊似乎還隱約徘徊著髭切的警告之言。
——“你不是齋藤歸蝶,也不是那個男人的妻子。”
她不是齋藤歸蝶,也不是織田信長的妻子。
陪著那位少年走上霸主之路的女子,另有其人;而她,是與織田信長無關的人。
許久後,優娜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膝丸的聲音:“日光,傳訊來了。”
她推開了門,就看到膝丸有些雀躍的麵容。“是一期一振他們的消息…他們找到真正的齋藤歸蝶了,人沒有事,今晚就會送回來。”
她有些詫異,追問道:“已經找到了嗎?”
“嗯。一期一振很強大,有他在的話,什麼問題都能解決。”膝丸似乎很信賴這位隊長。旋即,他坦然地鬆了口氣,說,“如此一來,我們的任務也就結束了,該想想如何從這座那古野城脫身了。直接一走了之似乎不太妥當,要不然,我們便來扮演幾個小毛賊吧?”
優娜聞言,無聲地苦笑起來。要膝丸和髭切這樣高貴的人去扮演毛賊,那還真是落魄又失了體麵。可如果什麼都不做,直接一走了之,恐怕又會引起一陣混亂。
想了一想,優娜說:“能容我去和那位信長大人說幾句話嗎?”
膝丸的麵色緊張了起來。“還是不要了吧?”他扣住優娜的肩,語氣很戒備,“那個男人…怪怪的,還在你麵前脫衣服。你不要太靠近他了,日光。”
“隻是說幾句話罷了。”優娜安慰道,“膝丸閣下,煩請在這裡等著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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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之夜,瑟瑟輕寒彌散四野。即使房間內點上了火盆,依舊驅不走料峭的冷意。少年信長盤腿坐在主位上,手捧著一卷地圖。燭火熹微,投下一片淡薄的昏影,依稀照亮了窗扇上五瓣木瓜的家紋。
“這麼晚了,歸蝶有什麼事嗎?”信長放下了那卷地圖,目光灼灼地看了過來,“我想要讓你好好休息,所以晚上就沒去找你了。”
優娜坐在側位,有些猶豫當如何開口。
她該怎麼和信長解釋呢?
她隻是個看中錢財的小毛賊,假扮成歸蝶公主進了那古野城,就是為了騙吃騙喝。如今正牌的公主回來了,她就得趕緊溜了。
——她該怎麼說這個故事?
無論怎麼講述,信長都會大發雷霆吧。那畫麵,她真是想也不敢想。
“信長大人……”終於,她開了口,小聲地說,“如果,我欺騙了您,您會如何處置於我呢?”她低著頭,聲音極輕。
織田信長沒有說話,緩慢地呼吸著。片刻後,上首傳來了卷軸摩挲的輕響。信長站了起來,走到她身旁,道:“你是在說,假扮歸蝶的事情嗎?”
“誒?”
優娜陡然抬起頭來,驚詫的目光之
中,倒映出少年信長銳利而意氣十足的麵容。他用那雙黑曜石的眼盯著她,語氣與神色並無什麼波瀾。
“信長大人…你知道嗎?”她有些不可置信。
“我並非真的傻瓜。就算尾張國上下的人都如此說我,我也不是那種純粹的笨蛋。”信長的聲音顯露出一分少見的老成來,“真正的歸蝶是怎樣的,我早就派人去稻葉山城打聽過了。我不可能毫無戒心地放任美濃蝮蛇的女兒在枕邊安然高睡。”
優娜沉默了,目光有些閃避。
“你和歸蝶,相差的實在是太多了。”信長蹲下了身,認真地掰著手指算了起來,“你不會騎馬,這對武家的女兒來說太過不可思議了。尤其是齋藤歸蝶——她在十一歲的時候就出嫁到了土岐家。嫁入敵營的女人,無論如何都要學會騎馬,這是保命用的。你說你不會騎馬的時候,我大概就已經猜到了,你並非真正的歸蝶了。”
優娜低下頭,輕輕地攥緊袖口,一言不發。
“還有,你的個性也好,長相也好,力氣也好,都和歸蝶差的太多了。”信長站了起來,信步走向庭院中的月色,“歸蝶是個英武的女子,但卻很瘦弱,絕不是能輕易舉起鐵炮的人。她的個性也並不溫柔…我的使者前去打探的時候,被歸蝶和侍女用掃帚打了一頓。你信嗎?”
優娜:……
呃…歸蝶原來是這樣的女子嗎?
她倒是聽說過一些關於齋藤歸蝶的軼事。據說歸蝶出嫁到尾張的時候,她的父親齋藤利政贈給歸蝶一把短刀,說如果織田信長真的是個無用之人,那就用這把短刀殺掉信長,幫父親奪取尾張國。但歸蝶卻回答道:“父親焉知這把短刀不會朝向您呢?”
歸蝶的性格之堅毅自主,可見一斑。
“原來您一直都清楚此事。”優娜歎了口氣,道,“難為您一直沒有揭露出來。”
“我收到線報,歸蝶被人擄走了——本應該是如此的,所以我派出了部下去追查歸蝶的行蹤。但是,你卻在這種時候出現了…叫我不得不起疑。最初,我隻是想看看你和那些下臣在打什麼主意。你們進了那古野城,裡外無援,那就隻能任由我處置。我本以為你們有什麼後手,但是看起來卻什麼都沒有準備。”信長蹙眉,露出了疑惑之色,“我有些想不通…你假冒歸蝶,來到我麵前,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她的眼睫顫了顫,口張開又合攏。半晌後,她道:“…我,隻是想來騙一點錢財罷了。”
“騙錢?”信長重複了一遍,哈哈笑了起來,“行騙行至了我的城中,世間有如此膽大的女騙子嗎?更何況,依照你的相貌與性格,何必去行騙呢?你更像是落魄貴族家的女兒…是父兄都失勢了嗎?才淪落到無人庇佑的境地?”
她道:“信長大人不信的話,就算了吧。”
少年信長挑了挑眉,說:“你叫什麼?真正的名字。”
“……優。”
“優?”信長仰起頭,在口中喃喃念了一下,又問,“還記得我問你的話嗎?”
“……什麼?”
“你願意一直陪在我的身旁嗎?不是以美濃國的歸蝶公主的身份,而是以我的女人的身份。”信長看著她,漆黑的眼裡有隱約的光,那是燭火燃燒的倒影,“即使你欺騙了我,我也可以留下你。”
優娜有些詫異。
織田信長…竟然是這麼大方的人嗎?身為領主,被女人欺騙了,難道不應該發火嗎?
“我很喜歡你。”信長的聲音相當率真,“雖然你不是歸蝶,但我喜歡你的性格,還有那種對我的篤定與信賴。我確實希望有一個人,能永遠地相信著我,支持我一切的決定。即使我像個傻瓜似地說著‘住到清州去’這樣的話,她也不會嘲笑我的癡人說夢。優,你能留下來嗎?”
優娜的目光怔怔的,一時有些不知道說什麼。
半晌後,她重重地搖了搖頭,說:“信長大人,你不能這樣做。”
“為什麼?”信長有些不解。
“真正的歸蝶公主馬上就會回來了。”她說,“為了表示對美濃國的敬意,你決不可在迎娶她的時候,再展現出對彆的女人的情意。……也許,對您來是,歸蝶公主隻是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但是這樁婚姻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情,更是美濃與尾張、天下的事。我這樣說,信長大人應該是明白的吧?”
信長久久地愣住了。
“看不出來,你懂的還挺多。”信長笑了起來,將袖子捋上了臂,閒逸地看著手上的舊傷,“你說的對。我確實不該這樣做…真正的歸蝶,也不會高興的。”.
說罷了,信長歎了口氣,又仰頭看天:“我的部下剛才來報說,已經有了歸蝶的蹤跡。不知道真正的歸蝶,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好不好相處?全部都要重新來過了。”
少年的麵孔上有了一分迷惑的茫然,這倒是與他的年歲相符了。
看樣子,他似乎放下了讓優娜留下來的那個衝動想法。
一時的感情衝動,大概還是比不過整個國家的利益。他是織田信長,是將來的天下霸主,並非一個會被一時的小情小愛把持住頭腦的人。
優娜微微地舒了口氣,問:“那信長大人會如何處置我呢?我冒充美濃國的公主,這是大罪吧。雖然找到了真正的公主殿下是好事,但,我……”
信長笑了起來:“你從一開始就沒能騙到我。這也算是行騙嗎?我不會處置你,我會放你走。”
優娜驚詫地眨了眨眼。.
“而且,我並沒有從你的身上看出惡意來。”信長說,“你也好,你帶著的人也好,並沒有顯露出對我的惡意…這很奇怪。我看人很準,要是心懷叵測,想要欺騙於我,那就絕對逃不過我的眼睛。”
“是這樣的嗎……?”
信長點了點頭。他看著麵前的女子,片刻後,說:“好了。天已經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等到明天天亮,我就開門送你離開。”
他的眼睛漆黑一片,像是無邊的
深夜。
優娜緩緩地站了起來,向他行禮,朝著門前退去。到障子紙門前時,信長忽的又喊住了她。
“這邊的春天晚上很冷。”信長說,“記得多披一件衣服。”
她有些驚詫。
猶豫了片刻,她果然還是想對信長說些什麼。於是,她慎重道:“信長大人,請鄭重地對待歸蝶大人。她是可以真正地陪伴您一生的女子…請彆錯過了。”
“嗯。”信長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
“您一定會實現您的理想的。”她朝著信長行禮,“那個關於‘平安樂土’的夙願…一定會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