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啊……我是誰呢?”
“你可以叫我‘一期一振’吧。”
青年的嗓音,如沁在清泉中一般溫潤,仿佛能令人忘卻煩惱。
他握著太刀,走向了坐在屋簷下的優,問道:“怎麼樣?需要我的幫忙嗎?”他的金眸之中,盛著友善的關切,讓人無法懷疑他的用心。
優注視著他,情不自禁地便開口了:“……可以嗎?我從未學過劍術,連兵器也從未摸過,可以說是相當的笨手笨腳了。這樣的我,也可以學習劍術嗎?”
“當然可以。”自稱一期一振的青年說,“習劍術者,無論遲早、無論老少。隻要勤加練習,勢必可取得進展。”
他說話時,眼簾半落,柔軟的長發被夜風拂起,夾雜了一枚不知自何處吹來的楓。那一點烈焰似的紅,落在他水藍色的發間,顯得格外醒目。
……奇怪的人。
不,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魂靈”之類的東西。
青年握住了她的手,說:“握刀的姿勢,也是有講究的。你並非武士,若是想學一些防身的技巧,不需要像武士那樣擺出蓄力的姿勢來,將短刀藏納起來,反而不容易引人注目。”
他的身上有很清冽的香氣,不像熏香那麼濃鬱,很是好聞。
優見過豐臣家的武將們,他們都是粗邁的男子,因為忙於軍情而來不及收整自己,沒有人的身上會有如此好聞的氣味。但一期一振不同,隻要靠近了他,就會聞到那股清冽的氣味。
一期一振仔細地教導她握刀的姿勢,並不因為她是個女子而輕賤她。因為她並無練習刀術的基礎,所以他教導的也都是些粗淺的劍姿——譬如如何應對敵人從正麵來的進攻,譬如如何握刀才更具有威懾力。
優甚是想對他說一句感謝之辭,卻一直找不到時機。直到她終於有些累了,泛起了困,才與這青年告彆,回去休息。
“今夜,感激不儘。”她對那青年說。
“這算是我的小小報答吧。”青年回答她。
“‘報答’?可我並不記得我做過什麼……”優有些困惑。
“你的箏樂,是很能安慰人的東西……”青年卻這樣回答。
月色高懸,清淡如水。青年的背影慢慢遠去了,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大阪城的重重殿宇之中,仿佛已與這大阪融為了一體。
“阿優?你在想什麼呢。”
有人在耳旁呼喚著,令出神不止的優從昨夜的回憶中驚醒了。她這才驚覺,自己並非是坐在月下的庭院裡,觀賞那猶如魂靈一般的端麗青年舞刀,而是坐在少夫人千姬大人的身側,陪著少夫人一道閒談。
秋日的午後,陽光晴好,雲疏天遠,庭院的紅楓在日光下越顯豔麗。打起的錦簾後,坐著四五位女房,陪著少夫人千姬一道打發午後的時光。
千姬大人是德川家的女兒,七歲時,她作為德川與豐臣交好結盟的見證,從遙遠的二條
嫁來了大阪城。隻是風雲變幻,日轉星移,如今德川與豐臣的聯盟早已不在,流淌著德川一族血脈的千姬大人,在這大阪城裡難免有些地位尷尬。
說實話,澱殿對待千姬屬實不錯。
千姬的母親阿江夫人,正是澱殿的親妹妹。從血緣上來說,千姬不僅僅是德川家的女兒,也是澱殿大人的外甥女。更何況,千姬七歲就來了大阪城,她幾乎是在澱殿的一手撫育下長大的。二人就算不是親母女,也相處出了感情。
也許正是因著這層關係,千姬大人對優也頗為仁善,像對待姐姐似的喜愛她。
“說到哪裡了?”千姬大人合攏了裝飾用的折扇,慢條斯理地與周身的女房道,“哪位適齡的男子,與阿優尚算匹配?我聽聞軍中有不少人向著義母大人求娶阿優,但是義母大人都不曾鬆口過呢。”
千姬今年十八歲,青春正茂,眉眼間略帶活潑之情。她與秀賴殿下雖無子嗣,但因兩人是表兄妹的緣故,又是少年夫妻,所以感情很是不錯。因她出身德川一族,秀賴的家臣三天兩頭懷疑千姬會外通德川,不過秀賴從未將這些流言蜚語放在心上,依舊信賴著千姬。
一名女房回答了千姬的問題:“確實是有人向澱殿大人求娶阿優呢,可是,身份也太不匹配了!不過是區區足輕之階,澱殿大人哪裡舍得……”
千姬露出惆悵的表情,點了點頭,說了聲“也是”,旋即,眸光一轉,又問:“阿優,你覺得山內家的表兄如何?他前些時日來見過義母大人,似乎是個很英俊的男子,也通點樂理呢!”
優聞言,略有些無奈。
內城的日子無趣,她的婚事竟也成了千姬大人排遣無聊的樂趣之一了,千姬總是止不住地想為她牽紅線,可婚嫁這種事,又豈是那麼容易的?山內一族的身份可比她高貴多了,她想嫁,山內殿下還不同意呢。
如今這樣的年代,娶妻的門楣比一切都重要。倘若女子是名門之後,那她有什麼樣的惡名都不要緊,哪怕是喜歡虐打下人、心思狹隘的,都有男子爭搶著要。若是這女子祖上姓個源、橘、藤原什麼的,那可真是格外搶手了。
可要她嫁個地位低下的男子,澱殿似乎又很是舍不得。說來說去,還是當年那位與她情投意合卻早早病故的未婚夫實在是太過完美了,以至於澱殿不願在任何不如他的男子之前鬆口,非要找出個不輸給那男子的來。
千姬見優不說話,似乎興趣缺缺的模樣,便倍感無趣。旋即,千姬皺起眉來,問道:“你喜歡怎樣的男子?你告訴我,我叫人去書信打聽一番。若是不知你的喜好,那也找不到合意的人選呀!”
“我喜歡…怎樣的男子?”優愣了愣,在腦內仔細地想了想。
她倒是當真沒怎麼接觸過那些武將們,唯一多說過兩句的,也就是真田家的少主了。可那位少主才十六歲,當做弟弟來相處還差不多,要說結親,那還是算了。
若說什麼樣的男子最好……
她忽然想起了昨夜所見的那位青年——
擁有溫柔如金夕的眼眸,徘徊於月下的楓間,佩著一柄赤色外裝的太刀。當他笑起來的時候,人便如置身和煦的春風一般;而欣賞那舞刀時的背影,又是莫大的享受。
不由自主的,優喃喃道:“有著…溫柔眼神與精妙刀術的……武士。”
千姬大人聞言,眨了眨眼,道:“這可太不好找了!你要說對方是何等地位出身,何等官階,我還能為你牽線呢。可你卻說什麼‘溫柔的眼神’……這樣的男子可怎樣找?”
女房們也紛紛笑了起來,其中一個年長的女房道:“咱們豐臣治下的武士都是勇者,想必是少有所謂‘擁有溫柔眼神的男子’的。要找幾個眼神凶巴巴的男人,倒是到處都是!”
這話落地,室內便又是一陣止不住的笑。優也跟著笑了起來,心下直怪自己荒謬:她興許隻是做了個夢,夢見了一個奇奇怪怪的男子罷了,怎麼還將那事兒當真了呢?此事不可取,不可取。
從千姬大人的殿上出來後,優在庭中又遇見了真田家的幸昌。這十六歲的少年似乎特意在外廊上等她,從庭院的間隙裡瞥見了她,便賣力地打起了招呼:“阿優姐!阿優姐!”
優緩步到了他的麵前,詢問道:“幸昌大人有何指教呢?”
幸昌見了她,臉便有些泛紅,悶著聲音說:“上次說好的,我來教你劍術,你還記不記得?若是阿優姐不嫌棄,就跟著我一起來吧——”
“啊…不用了。”她搖了搖頭,笑說,“我還是不大適合握刀呢。”
聞言,少年的臉迅速變得沮喪了。他望著麵前的女子,心咚咚跳的飛快,但又著實想不出什麼搭話的理由來——麵前的阿優,正是許多軍中男子的愛慕心儀之人。她雖年長,但美貌不輸給大阪城的任何人,簡直像是一片清淨的月光,灑落在大家的心間。且她又性格溫柔文雅,哪一個男人,會不喜歡這樣的女子呢?
但是,優卻已經含笑地道了一聲歉,轉身徐徐地離開了。
今日的澱殿似乎很忙碌,並沒空召見她。不在澱殿大人身旁,她也沒有心思撫箏了,隨意地翻看了幾冊閒書,等天黑了,便決定沐浴洗漱。
將要入睡時,她留了個心眼,將門扇半開了。
興許,那擁有金色眼眸的魂靈,還會來到此處吧?——她這樣想著,臥在屏風後,慢慢地眯上了眼。
夜色濃濃,愈發安靜。她半寐半醒,竟就這樣睡去了。
隻可惜,這一夜,那位自稱“一期一振”的男子並未出現在此處。她晨起時,不由有些失望,但又覺得自己可笑。
啊……那不過是夜半的一個夢境罷了,她如何又當真了呢?
一連三四日過去了,庭中的紅楓已經漸次謝落,但那自稱“一期一振”的青年卻再未出現過。她偶爾會在夜晚時去那片遇到他的庭院駐足停留,隻可惜一無所獲。
她記得那青年教導給她的粗淺刀術,偶爾會自己以短刀練習,但是到
底隻是照貓畫虎,不成模樣。她自己看來,也覺得很是滑稽。